作者: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
译者:曾真
来源:网络
说明:略作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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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已经等待了两万年。
行星在太空中穿行,田野里的花开了又败,城市仍然在等待;行星上的江河水涨水落,最终化作尘埃,城市仍然在等待;曾经年少轻狂的风变得老成宁静,只留下被撕裂的云朵白茫茫地在空中飘散开,城市仍然在等待。
城市与它的窗、它黑色的堞墙、它直插云霄的高塔、它那已没有信号旗升起的塔楼一起等待着;城市与它那未经踩踏的街道,未被触摸的门锁,纤尘不染地等待着;行星在太空中围绕那轮蓝白色的太阳,划着圆弧形的轨道旋转,城市等待着;四季轮回,冬去春来,绿色的原野变成夏日金黄的草场,城市等待着。
直到第20000年的一个夏日的午后,城市停止了等待。
空中出现了一艘火箭。
火箭高飞而去,又绕了个圈掉转头飞了回来,在距离堞墙五十码的页岩草地上着陆。
稀疏的草地上留下了靴子的踏痕,火箭里的生物指挥着火箭外的生物。
“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伙计们,注意!进城!金森,你和哈奇逊在前面巡视,眼睛擦亮一点,看仔细了。”
城市在黑色堞墙内唤醒了“嗅觉”,吸收孔将大量空气吸入通道,穿过吸尘器和蓟草仿生过滤器,进入精致的闪着银光的微颤的蛇管和织网中。这样的深吸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一次又一次,草地上传来的气息被暖暖的风挤进城市的“肺”中。
“火的气息……一颗滑落的流星……热金属……一艘飞船,来自另一个世界……黄铜的味道,燃尽的硝烟……硫磺和火箭硫磺石……”
这些信息被刻录在磁带上,通过链条传送进狭孔,沿着黄色的齿轮滑落,落进机器深处。
滴哒——咔哒、咔哒、咔哒……
一台计数器发出了类似打拍子的声音。
五,六,七,八,九——九个外来者!
这条信息立即被同步打字机敲在一条纸带上,纸带悄然滑落,消失了。
滴哒滴、滴哒——咔哒、咔哒……
城市静静地等着,等着它们的橡胶靴子踏出的轻柔的脚步声。
城市灵敏的嗅觉再次延展开去。
从这些昂首阔步的外来者身上,散发出一点淡淡的黄油味道,漂浮于城市的空气之中。偶尔,一丝半缕被城市的嗅觉捕捉到,勾起了关于牛奶、奶酪、冰淇淋、黄油及其他奶制品味道的回忆。
滴哒、滴哒——
“小心了,伙计们!”
“琼斯,把你的枪掏出来,别犯傻!”
“这是座空城,担什么心呀?”
“那可说不准。”
在这场近于争执的交谈中,城市的听觉被吵醒了。
它曾听过风轻柔地吹过,听过雪化时树叶从枝条上探出头来,和小草毛茸茸地舒展开来的响动。不知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听觉器官自动上了点油,润滑一下,仿佛一面紧绷的大鼓,感受着这些外来者的心跳,如鼓点一般砰砰敲响,如蚊虫的翅膀一般颤动不已。
听觉在仔细地捕捉着声音,而嗅觉在捕捉越来越强烈的味道。
提心吊胆的外来者开始冒汗了,汗水在它们肢体和躯干连接处汇集,它们紧握着枪托的上肢末端也是如此。
味觉醒了,仔细品尝着这些味道,沉思着,宛如一名行家在鉴赏一杯陈年的葡萄酒。
嚓哒、嚓哒——咔哒——滴哒——
信息被汇总在滚动的平行轨迹卡带上:汗水……氯化物含量……硫酸盐含量……氮化合物、氮化铵……
结论:肌酸、糖分、乳酸。
好了!
铃声大噪,小小的数据们跳起舞来。
嗅觉器官叹息般吐出已检测过的空气,听觉器官还在仔细地捕捉着声音:
“我想我们应该回到火箭上去,船长。”
“是啊,先生。”
“你,上那边去!巡视一下!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先生,看上去像是荒废很久了。”
“明白了吗?史密斯。没什么可怕的。”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它,您有没有感觉到您从前见过这个地方?哦,对了,这座城市很眼熟。”
“胡说!这个星系与地球隔着几十亿英里,人们不可能到过这儿。我们的火箭可是当今世界上惟一的光年火箭。”
“不管怎样,我就这么觉得,先生。我觉得我们该离开这儿。”
外来者的脚步迟疑了,凝滞的空气中只有它们的呼吸声。
城市听见了,加快了节奏,转机滑动起来,不同配方调制出的液体闪着光,像小溪依次流过各个真空管和玻璃管。片刻之后,按照指示,从城墙的一个孔洞吹出一阵清新的蒸汽,飘向那群外来者。
“闻到了吗?史密斯。哦,青草地,你闻过比这更妙的香味吗?哦,我的天,我只想站在这儿闻个够。”
吹向这些外来者的是看不见的叶绿素。
“啊!”
前进的脚步继续着。
“没出什么事儿,对吧?史密斯,来吧。”
稍微松了一口气,外来者被诱惑了,它们继续向前。
现在,从雾气中,朦朦胧胧地,城市的视觉也醒了。
“船长,看那些窗户!”
“什么?”
“那些窗户,那边!我看见它们动了!”
“我可没看见。”
“它们动了,还变了颜色,刚才很黯淡,现在是明亮的颜色。”
“在我看来,它们就是普普通通的方窗。”
模糊的轮廓渐渐被勾勒出来,越来越清晰,在城市深处的机械群落中,上了油的轴承轻轻陷了下去,平衡盘浸入了注满绿色油状液体的池子里。
而在城市中,窗框轻微地弯曲了一下,窗户闪烁着微光。
窗下的街道上,走着两个外来者,隔着一段安全间距离,是另外七个。外来者穿着白色制服,脸颊呈现出粉红色,像被扇过一样,眼睛是蓝的。它们用后肢直立行走,拿着金属武器。它们脚上穿着靴子,都是雄性,有双眼,耳朵,嘴巴和鼻子。
窗户颤动了一下,然后变薄了一点,像无数只眼睛的虹膜,不易察觉地扩大了一点点。
“跟上。”
“我要回去,先生。”
“什么?”
“我要回到火箭上去。”
“史密斯!”
“我不想掉进任何陷阱!”
“你害怕一座空城?”
其他外来者有点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笑啊,继续笑!”
街道是石板铺成,每块长六英寸,宽三英寸。随着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的动弹,街道完成了它的任务——称量外来者的体重。
在地下室,红色的指针指向一个个数字:178磅……210磅……154磅……201磅……198磅……每一个外来者都被称量,纪录,记录纸被卷入了黑暗中某个相应的地方。
现在,城市已经完全清醒了。
所有的嗅觉器官都在深吸着,外来者齿间的烟草味和上肢末端绿色香皂的香味,甚至连它们的眼珠子也有一种淡淡的气味;所有的信息汇集成数据,接着又飞快地被用于核算其他数据;水晶玻璃窗的“眼睛”熠熠生辉;听觉器官紧绷了鼓膜,紧些、再紧些——城市已经集中全部精力,仿佛无数无形的雪片飘飞充斥于空中,计算着这群外来者的呼吸,还有它们深藏的模糊的心跳……仔细地,倾听着,观察着,品味着……
每当外来者走过,它们味道便从脚底向街道石板的空隙中渗下,经过石蕊检测得出结果,精心收集的化学数据,被加进正在不断增长的大数据中,等待着,等待着,从那些旋转的齿轮和轻摇的轴承中,即将产生的最终结果。
脚步声,有谁在奔跑……
“回来,史密斯!”
“不!见你的鬼!”
“抓住他!伙计们!”
一阵急速奔跑的脚步声过去了……
最后一项测试。
城市在倾听、观察、品尝、感觉、称量、计算之后,开始进行最后一项测试。
一个绳套出现在路中间。
“船长”跑过,消失不见了。
没有外来者看见这一幕。
“船长”被倒吊起来,一把剃刀划过它的喉咙,另一把切过它的胸膛,内脏转瞬被掏空,尸体在解剖台上摆平。在街道下一间隐蔽的密室中,它死了。
巨大的水晶显微镜凝视着红色的肌肉组织;没有身躯的机械手指探进了还在搏动的心脏,像一名急切好奇的棋手,用染红的爪子轻巧地移动着它身体的不同部位,鲜血淋漓;它的皮肤被切成薄片,钉在解剖台上。
在上面的街道中,其他外来者在奔跑,那个叫“史密斯”的也在奔跑……它们在喊叫,那个叫“史密斯”的也在喊叫……在下面这间诡异的密室,流进胶管的血液被摇动,搅拌,抹在涂片上,放到了倍数更高的显微镜下;数据已被记录下来,温度也测好了;心脏被切成十七片;肝脏和肾脏被熟练地剖成两片;头颅被钻开,脑髓从脑腔中被吸了出来;神经像废弃的开关控制板上的电线一样被抽了出来;肌肉被扯下来测试弹性……与此同时,在城市的核心,最终的结论呼之欲出,所有机器进入了可怕的停顿。
结论:人类!
来自一个遥远的世界,一颗特定的星球;它们有那样的眼睛,那样的耳朵;它们两腿直立,以一种特定的步态行走;它们拿着武器,会思考和战斗;它们有独特的心脏和所有这一切器官……
完全吻合!
与尘封的久远的记录完全吻合。
街道上,那些人类朝着火箭狂奔。
那个叫“史密斯”的人类也在狂奔。
结论得出了!
他们是人类,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守侯了两万年等待的敌人,是我们等待着要向之复仇的敌人。
他们来自一颗叫“地球”的行星,两万年前,他们对我们的星球宣战,企图统治我们、奴役我们,最后是他们带来的一种可怕的疾病彻底地毁灭了我们。
在掠夺了我们的世界以后,他们远走另一个星系,以躲避他们自己带来的疾病。
时间流逝,他们已经忘记了那场战争和那次瘟疫,也忘记了我们。
但我们不曾忘记他们,从来不曾,他们是我们的敌人,确定无疑。
我们总算等到了今天。
“史密斯,回来!”
要快,更快!在鲜血染红的解剖台上,船长已被掏空的尸体摊开来,新的机械手开始高速运作:在湿淋淋的体腔内,铜、黄铜、白银、铝和橡胶的器官被放了进去;机械蜘蛛疯狂地吐着丝,瞬间织就了黄金的网络,植入皮肤;心脏安好了;颅中注入了白金脑髓,嗡嗡作响,闪动着小小的蓝色火花;电线穿过身体导向手臂和大腿……身体被迅速缝合,伤口被蜡封好,包裹着颈部,喉部和头颅,自行愈合——一个全新的、完美的、活生生的个体。
“船长”坐了起来,伸了一下手臂……
“停下!”
“船长”再次出现在街道上,抬起枪,开火。
史密斯倒了下去,子弹穿过他的心脏。
其他人转过身来。
船长走向他们。
“这个傻瓜,竟然害怕一座城市!”
其他人看了看躺在脚下的史密斯的尸体。
又看了看船长,他们瞪大了的眼睛里,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
“听我说,”船长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现在,城市在动用了几乎全部官能,称量,品尝和感受过他们之后,准备动用它最后一项能力——说话的能力。
它没有用它那坚如磐石的堞墙和塔楼的愤怒与仇恨说话,也没用它的铺满石板的道路及机械炮台的重量和力度说话。它用了一个人平静的嗓音,说道——
“我不再是你们的船长了,我也不再是一个人类。”
人们惊得向后倒退。
“我是这座城市,”他笑着说道。“我已等了两百个世纪,”他说,“等待着他们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们回到这里。”
“船长,先生!”
“让我说下去!谁制造了我?这座城市。那些已死去的居民们制造了我——那个曾在这里安居的古老的种族。你们人类把他们留在这里,留在一场可怕的疾病里,一种无药可救的腐烂和痛苦的疾病里。那已经死去的古老种族的人们,等待着有一天人类回到这里。所以在这颗黑暗的行星上,比邻岁月之海,紧靠死亡山脉,他们建造了这座城市,它的名字叫复仇。
“这座城市被设计成了一台计算机,一张石蕊试纸,一只感知所有未来太空旅行者的触角……两万年的时间里,只有两艘火箭曾在此着陆,一艘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系,其中的来者被测试和称量后,证明不是人类,我们放走了他们,毫发无伤。另一艘上的来访者也是如此。
“但是今天,你们终于来了!复仇已经开始,算无遗策。我们的种族已经死去了两百个世纪,但他们留下了这样一座城市。今天,欢迎你们。”
“船长,先生,您是不太舒服吧?也许您应该回到飞船上去,先生。”
城市抖动了身躯。
街道裂开了,人们尖叫着掉下去,下面是雪亮的锋刃的丛林,闪着寒光,等着他们。
时间很快地过去了。
没多久,城市中又响起了人类的声音——
“史密斯?”
“到!”
“金森?”
“到!”
“琼斯、哈奇逊、斯布林格?”
“到!”
“到!”
“到!”
他们走向火箭。
“我们立刻返回地球。”
“是,先生。”
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看不见了,正如他们体内隐藏的黄铜心脏、白银器官和金丝神经一样。他们头部传出微弱的电流的嗡嗡声,不仔细听是听不见的。
他们将装着金黄色病菌的炸弹运进了火箭。
“它们将被空投到地球上。”
“是的,先生。”
火箭冲上了云霄……
当火箭的轰响渐渐远去时,城市躺在夏日草场的怀抱中,它水晶玻璃的”眼睛“缓缓地黯淡了下去,听觉沉寂了,嗅觉模糊了,街道不再称量或计算,无数隐秘的机械也停止了工作,只留下一滩摊机油闪着微光。
火箭在空中越去越远……
慢慢地,慢慢地,城市惬意地享受着消逝的夏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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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
我说过,布拉德伯里是靠文字的优美就能撑起一个故事的作者。
但这并不是说,他的故事就不好。
这篇《城市》,是我看的他的第一篇小说,真正的一见倾心,我记得当时我把这个故事拷贝下来,整理成美观的word文档,发给许多朋友,太喜欢太喜欢,一定要和人分享。
以及,忽然意识到,原来科幻小说可以这样写。
布拉德伯里的故事相对确实比较简单,他的想象力也更多地释放在人文层面,他不是靠故事的曲折离奇和突如其来的结局取胜,事实上,他所有的故事里,都有一种似乎是有意营造的舒缓克制的调子,他在用安静、优美、平缓而诗意盎然的语调,讲述着他的幻想故事。
甚至我觉得用”软科幻“尚不足以概括布拉德伯里的特性,应该是”柔科幻“,仿佛莫奈的睡莲、舒伯特的音乐、贝尼尼的雕塑……无论是怎样惊悚、悲哀、恐怖、凄凉或是诡异的故事,美,永远是最终的主角。画面感、光线、色泽、音律、节奏,为他笔下的一切,无论是杀戮、暴行还是巨变,打上了一层柔光,赋予了一重又温柔又凄凉的调子。叙述者永远在故事之外,宁静的心灵吐露着淡淡的光辉,但又那么疏离,那么无情。
我不知道人们如何评价他在科幻史上的成就,在我看来,他是科幻世界里的王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