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俺村谁的故事多,自然非“二西瓜”莫属。
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已无从考证,按常识推测,应该是小时候家里穷,顿顿稀汤灌大肚,回回填个滚滚圆,加之排行老二,因此得名“二西瓜”。他的大名同样有意思,叫冯天公。这名字可是妙手偶得。因为我们冯家沟村冯、冀两姓平分秋色,根脉清晰、渊源有自。祖上排下的辈份丝毫不乱,冯则“海文贵天子”,冀则“成全光景连”。二西瓜在“天”字辈上,跟我娘都是头门同辈儿,我应该叫他舅舅。他爹没多少文化,二十三上生了他大哥,一心想着多子多福,暗暗定了个小目标,给老大起名时灵光闪现,念及瞎子说书中有“雷公闪电”一词,于是老大就叫了冯天雷。或许是名字带来了好运,没几年一咕噜生下四个小儿,天公自然就落在二西瓜头上。胎带的命,没法儿,正式场合人称冯天公,私底下叫他二西瓜。
名叫天公,按说该有些个好运气。可名字太响亮,就注定得遭点洋罪。孟夫子说的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七八岁时,跟他叔伯哥哥一块在晒场上玩儿。那时能有什么好玩意,不过是用绳子将根木头弄成弓,细高粱杆前攮上寸把长的椿树枝作成箭,然后瞄鸡射鸟,能忙乎半天。他这哥哥当时年纪也不大,喜欢玩刺激一点儿的,就在箭头上插上一根缝衣针,与一群孩子比射程。“桃木弓、柳木箭,射到天上看不见”,孩子们边喊边往天上看,其时二西瓜也夹在孩子堆里。是的,一开始时没看见,等到看见时,二西瓜分明觉得箭头朝自己射来。一边看着一边躲,不躲还好,一躲一躲,却把眼睛躲到了箭头上。痛苦的事儿不用咱细讲,反正二西瓜从此成了个半眼瞎。
在农村,两眼好不丢的人找媳妇都难,何况……?这话搁别人身上或许成,那二西瓜可不是三脚踢不出响屁的主。处事像西瓜一样圆滑事故,八面玲珑,加上能说会道,不几年间,不但讨了媳妇,还生了两个漂漂亮亮的小“西红柿”,小日子越过越起色。不过这二西瓜仍觉有些不如意,那就是膝下缺个带把儿的。三鼓捣两鼓捣,终于得偿所愿,“小西瓜”起名叫“宝魁”。成了家生了娃,这二西瓜的小半辈子也算是收获满满了。
孩子一多,吃饭就是大问题。单靠冯家沟红胶泥地里每年的仨瓜俩枣还不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去!咋整?正所谓“时事造英雄,掉进茅坑就瞎扑腾”,当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二西瓜咬牙借钱买了辆手扶拖拉机,给一些不待见农活的村民耕地挣个零花,这可是个时髦事。刚学开车,自然手儿不强,一次给人耕地,周边地里的村民利用歇脚儿的功夫都围着那块地看热闹儿。二西瓜本来就是个好显摆的主,一看人那么多,尤其是俏媳妇、俊闺女一大群,顿时来了兴致,把个手扶拖拉机当猴儿耍,扭腰撇胯,东摇西晃,突突啪啪,黑烟四起,惹得大伙一阵叫好。二西瓜得意洋洋,越发起劲,眼看车都到地堾边了,还没想见刹车,在大伙儿的一片惊呼声中,连车带人滚到堾下边。亏得堾不高,众人把拖拉机抬到路上,二西瓜哎哟半天才坐起来。“这回可把西瓜滚熟汤了”,大伙一看人没大事又齐声奚落起来。二西瓜觉得倍儿丢人,车也没开,灰头土脸地回家,裹进被子里再不出来。他老婆一开始不知什么由头,怎么喊也不起来吃饭,很是纳闷儿。跟邻居一打听,原来是这回事。娘们自有娘们的法儿。晚饭时,他老婆荷包了仨鸡蛋,恭恭敬敬端到二西瓜面前。当时鸡蛋可是个稀罕物,三个鸡蛋,那是多大的排场!二西瓜嘴里一边骂着“败家娘们儿,我躺一下就开小灶,你还过不过意思儿了”,一边从被窝里一咕噜爬将出来。鸡蛋自己一嘴也没动,陆陆续续最后都给孩子分吃了。第二天,又照常下地干活。碰到奚落他的人就说“要不是看俺老婆荷包的红鸡蛋,我才不愿意出这傻力气呢”。
九十年代初,商品经济的大潮已然涌向农村。二西瓜凭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在村里开起了代销店。老百姓手头刚宽裕些,就对生活品质有了新要求,一日三餐较过去更讲究了。二西瓜抓住机会,开始在村里卖水果蔬菜。俺村八九百口人,在太行山深处也算个大村,但住的七沟八叉,召集个事儿全靠架在村边面朝全村的一口大喇叭。麦克风装在村大队部,只有村里的头头脑脑才有资格上去喂喂。二西瓜每次进了新鲜菜,就到村喇叭上喊一下“上了新菜了,谁要买了赶快买”之类。喊一次行,喊两次行,喊得多了,村里有人开始说三道四。二西瓜一不作二不休,索性自己在门前自留地里竖了根电杆,安上大喇叭,在家里直接喂喂上了。每天上午十点半以后,正是妇女们开始算计着午饭的时间。二西瓜从邢台进菜刚回,就开始冲着喇叭喊:“喂,村里的妇女都注意了昂。我今儿刚进了新菜了昂,有西红柿、黄瓜、茄子、面条儿,西红柿又大又红,黄瓜顶花带刺儿,中午啊,做个干齐面,打个西红柿炒鸡蛋卤儿,切个黄瓜,好吃不贵昂!……”啰里啰嗦半天。妇女们听得心动,有意没意地跑去看看,一看不打紧,没有空手回家的,你三斤我两斤,二西瓜的菜从来不存货。刚开始,有人爱听,说二西瓜会叨叨,也有人不爱听,说二西瓜烦人。二西瓜就每次卖菜之前先播点豫剧、流行歌曲什么的,行意了,也就没人再说啥了。当时中央电视分一台、二台,一台播新闻,二台播广告。村里的妖气人就说,大队部的喇叭是一台,二西瓜的喇叭是二台——经济台。二西瓜“二台”办得活,广告既打“诙谐牌”,又打“感情牌”一一卖西瓜时这样喊:喂,我这儿进来一样好东西,绿皮红瓤,身上有道道,不说是啥你们都知道,赶紧来买吧,你家的汉们晌午从地里回来,咬一嘴解乏,咬两嘴有劲,赶紧来拿吧昂。当进来化肥时,就喊:喂,注意了昂,我刚进的肥料全公社找不见这么便宜的,快点来拿吧昂,扛你们家,我才放心,要不我黑夜睡不着觉。赶紧来扛吧昂。
靠着精明劲儿,二西瓜的小意思儿过得风生水起,惹得一些红眼老娘们儿直数落自己的男人:你长仨眼儿顶啥用?比不上二西瓜一只眼!
二西瓜是人前风光,人后可没少受罪。进菜卖菜是个辛苦营生。每次进菜都是他开着那辆不知疲倦的手扶拖拉机。头天晚上走,突突两个多小时夜路到市里的菜市场,车斗上打个盹,到两三点钟市场一开门,抓紧地挑菜买菜,品种、品相、价格,一一搞定,然后再开车往回走,又得突突两个多小时。一米七八的个子,身上穿个油光光的军大衣,头上戴个只露眼的“不要脸”帽子,尤其是那只盲眼上还弄个黑眼罩,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头,非吓个鸡飞狗跳、屁滚尿流。关键的关键,他还没有驾驶证。有几次,因为往回赶得晚,过交通岗时,眼看交警要检查,二西瓜一加油门,突突突突地绝尘而去,留下交警在一阵黑烟中怅然若失。偶而也有失手的时候,一次被交警撵上拦下,厉声大问:让你停车为啥不停?二西瓜不紧不慢地说:别说你让它停,我叫它停都停不住。交警一听,哭笑不得,一挥手:滚!二西瓜立马健步上车,绝尘而去,再一次留下交警在一阵黑烟中怅然若失。
还有一次,交警让他把车开到停车场接受处罚。离停车场门口还有十几米停了下来,交警说:开进去。他冲着大门柱开去,吓得交警大喊:停停停。如此再三,交警没办法,让他把车推进去。二西瓜哪能同意?磨叽半天。交警急着下班,推摩托车要走,二西瓜一看,马上也坐到摩托后座上。如是再三,交警好不焦躁。就问:你来邢台干嘛?二西瓜张口说:来看俺闺女。你要走了,俺两眼一摸黑,咋整?这交警也是个菩萨心肠,看他穿得不堪,就说:那你跟我一起走吧。然后到自己家让媳妇拾掇了一些旧衣服送他。二西瓜再一次满载而归。
这些故事,经村里的好事者渲染加工,越说越神乎,成为人们田间地头的谈资。二西瓜听了也不表态,乐得个浑水摸鱼、优哉游哉!
之后,二西瓜的两个闺女先后出嫁,儿子宝魁也结婚生子。一辈子里的大事儿都顺利完成,称得上功德圆满,有了颐养天年的资本。再后来,我因为工作回家少,很少有他的消息,据说孩子都挺孝顺,日子过得挺滋润。听说去年他老人家不在了,享年77岁,但这些个故事还时常有人提起。“瓜已归西终成正果,公若登天必为仙人”。我想,天公,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也许会被人逐渐遗忘,但,二西瓜作为一个响当当的存在,终将成为冯家沟村茶余饭后人们口中不老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