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      狗      屎

            顾          冰

        这个笑话不知是谁编的，二个拾粪老头交谈着远大的理想：

        甲：假如我将来有权了，这片地方的粪，都归我一个人拾。

        乙：假如我将来发财了，造一个大院子，住很多人，大粪有的是，我拾也拾不完。

        时光倒退五六十年，那时的乡村，不乏拾粪的人，我老家叫撮狗屎，他们大多是男性老人，其实，不光是老人，我小时候也有一段撮狗屎的经历，而且，还曾因此受人不可思议的馈赠。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田人都懂得肥料的重要。那时候，施的都是农家肥，主要一是河泥，每块地角都有一个方形或圆形的草塘，冬闲时节，罱了河泥，存于草塘，到了春天，大片的荷花浪长得蓊蓊郁郁，蚕豆也成熟了，人们就用荷花浪和蚕豆秸秆等，与河泥搅拌，使其发酵，到了麦收莳秧，就成了肥力十足的有机肥。二是人畜粪便，家家都有一个露天茅坑，全村集中埋在一起，茅坑无遮无挡，男人排便一般都到茅坑解决，每到清早，一个个蹲在茅坑沿，或肩挨肩，或面对面，叼着烟杆，拉着家常，路人来来往往，谁也不介意，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雅。畜粪有猪羊兔粪，每家都养一只或几只猪。有句农谚，养猪不赚钱，为的庄稼田。这些粪便，生产队规定必须全部交给队里，私人自留地是不允许用的。为了多得一些工分，有的人就挖空心思行掺假之事。如猪圈多垫土和草，茅坑里灌进些水，还有人将自家的粪偷施在自留地里。当然，这些行径都是偷偷进行的，见不得人的。

        人畜粪便都归生产队，自留地就没有了，而那时，我们村人少地多，因而每家都有不少自留地，我家就有八分地，除了种四季蔬菜，还春种山芋，秋种麦子。因为缺乏肥料，长得好不到哪去。没有肥料等于人没饭吃，如何有力气干活，但肥料从哪儿来呢？偷粪吗？那可是不光彩的事，但怎么弄到肥料，让自留地上的作物长得好些，我没少动脑子。我首先想到了学校的厕所，一打听，老师说全被一个大队包了，一次，有人在夜里去偷粪被抓，还被关了几天。这个主意是大象钻鸡窝一一有门无法，后来，我却有了新的发现。一天早晨，在上学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老头，他背着一只竹筐，手里拿一把铁铲，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四处搜寻。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是撮狗屎，我又问撮狗屎何用，他说，这狗屎肥力大，他家自留地全靠它，自家用不完，还能交生产队赚工分。我一听，顿时眼前一亮。

        这天放学回家，我立即找了一个小竹篓，又照着灶间的灰扒头样子，做了一个木铲。想着今后也能撮到狗屎，不愁缺肥料，自留地上种的东西就长得旺了，兴奋得一夜没睡好，但第二天上学路上，一星半点狗屎也没见到。

        过了几天，我又见到那个撮狗屎的老头，不过，他没撮狗屎，而是在河边钓鱼。我问他怎么不撮狗屎了，他说，他腿脚不好了，走不动路了。我又问，怎么路上不见狗屎，狗屎都到哪去了？他说，撮狗屎的人，都是勤快的人，在你还在睡梦中时，他们就出门了，等你上学的时候，太阳已升老高，再多的狗屎也被人撮完了，这叫勤能土变金，懒可金变土。

        从此，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挎着书包，带着撮狗屎工具离开了家。果然，撮到了不少狗屎。我觉得，我比那些偷粪的人更有卓越感，虽然我付出了更多的辛苦，但踏实，安心。但想不到，随之它却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烦恼。那天，我收获特丰，撮了足足小半篓，高兴极了，就将撮的狗屎带到学校，放在院墙的旮旯里，准备放学后带回家。一个同学碰见我，捂着鼻子跑了。可不知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把它挪到了教室外的窗户根下。当时，正上着课，一阵阵臭气刮来，那个捂鼻子跑的同学直叫唤：臭死了，臭死了！老师厉声喝问，怎么回事？那个同学报告是我撮的狗屎。老师大怒，用教鞭敲着讲台说，怎么，上学还撮狗屎？你干脆别上学了，回家撮狗屎吧！教室里顿时嚷嚷开了，大家把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我，有鄙薄，有耻笑，还有不解。吓得我怔怔地站着，就像做了天大的错事，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随后，我赶紧跑出教室，将狗屎倒入了学校厕所的粪池，心里虽有不舍，但也实在迫不得已。

        此后，我再也不敢带狗屎到学校了，但撮狗屎却一天也没有停止。早晨，我比平常起得更早，出去撮了狗屎，送回家，再去上学。星期天或寒暑假，我天天照常去撮，平常还好说，到了冬天，寒凝大地，我身上的棉衣又单薄，刺骨的北风直往衣裳里钻，人冻得瑟瑟发抖，每天，就在这夜色渐退，朝曦初露的时候，我头顶闪着寒光的晨星，在荒径野地行走，搜寻被常人厌恶，而被我视为珍宝的东西，粪篓里装入了土地的食粮，心中充溢着美好的希望。这年，我家自留地上不管种啥，长得特别好，青菜一棵长得有一二斤重，南瓜一个有碌碡般大。但不久，撮狗屎的人多了起来，即使起早赶先，也很难找到狗屎了。

        不过，生活中总是充满着令人惊喜的奇遇，它会改变任何暂时的困境。寒假的一天，鸡叫头遍，我又走在哪条熟悉的路上，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正遍寻狗屎，猛然间，发现路边草丛里有一摊人的粪便，屎堆旁还有一个闪亮的东西，我俯身捡起来仔细一看，是一只上海牌手表，还在铮铮铮地跳动着。奇怪！会是什么人丢的，这人咋会在这儿方便，在当时农村，很少有人戴得起手表，他又会是什么人呢？我睃巡四周，仍然杳无人影。我已无心寻找狗屎，什么也没想，在原地愣愣地等着手表的主人。这时，天空飘起了漫天的雪花，不一会儿，四周变白了，我的身上也落了一层雪，我仍在那儿站着，全身都快冻僵了。猛然间，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走来，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我迎上去问他，他说，他是镇上戏馆的经理，昨日晚上去朋友家吃饭，回家时已是午夜，半路上突然肚子疼，就在这附近解了个大便，回到家后，因为喝多了，迷迷糊糊就睡了，一觉醒来，不见了手腕上的手表，估摸是丢了，所以心急火燎地在原路寻找。我问他是什么手表，他说是上海牌的。于是，我把手表放到他面前问，是不是这块？他高兴地连声说是，并说这是他化了半年工资才刚买的，要是找不到，就白干半年了，要不是你，不是被别人捡走，也被大雪盖住了，我上哪儿去找。我把手表给了他，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他掏出拾元钱塞给我，我坚辞不要，他想了想说，那么，我给你学校写封感谢信，我也硬说不要。这时，他发现我的拾粪工具，便问我这是做什么，等我告诉他以后，他说，我们戏馆有个厕所，粪便虽然也包出去了，但我可以叫他们匀出一些，定期给你家送去，作为我对你的酬谢，这样，你就不用这么吃苦，你家自留地的肥料问题也可以解决了。

        撮狗屎，赠大粪，一个多么遥远离奇的故事，许多年轻人也许既陌生又难以置信。然而，岁月可以改变山川，却不能模糊我的记忆。我希望，这段苦难的经历，连同共和国的成长历史，会告诉下一代，我们的国家怎样以巨人的步伐，一步步艰难地走来，向着更加美好的未来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