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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拜读了毕飞宇作家的《小说课》，读毕，有醍醐灌顶之感。

我向来酷爱阅读，还爱琢磨小说的写法。看完一本小说，通常会下意识地去思考一些问题：作者如何构思的？创作意图是什么？语言特色如何？文中人物形象怎样？运用了哪些创作手法？

私下以为自己也算得上是一个具有一定解读能力的读者了。然而，读完毕先生的《小说课》后，我对自己解读文本的能力进行了重新定位，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阅读能力的浅陋。

毕先生用他鲜活又接地气的方式结合他的实践经验去解读小说，我私下称此种方式为“毕式解读方式”，他似有意摒弃所谓学院派文学理论的固有方法，他独特的解读方式颇受大众的喜爱。

毕式解读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通往小说之旅的门，并发自内心地感叹：书，原来还可以这样读。

毕先生何许人也？

毕飞宇，1964年1月出生于江苏兴化，中国当代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南京大学教授。

本书辑录了毕先生在南京大学等高校课堂上与学生谈小说的讲稿。毕飞宇所谈论的小说皆为古今中外名著，既有《聊斋志异》《水浒传》《红楼梦》，也有海明威、奈保尔、哈代乃至霍金等人的作品。

有人说，看小说就是看了个热闹，看不懂其中的门道，毕飞宇在《小说课》中恰恰谈到了很多看小说的门道，看了这本书，那怕是小白也会有所收获的。

下面结合著作与实例，谈谈我的阅读感受与收获。

一、善用对比的方式剖析文本。毕先生喜欢用对比的方式对经典之作进行品读。在讲稿中所举的例子皆是极具代表性的中外名著。毋庸置疑，毕先生的阅读量是惊人的，记忆力也是超出常人的，所举事例可谓信手拈来，也总是两相对比着进行讲解，观点更清晰更明了。

在对比式阅读中，品读最深的一点就是他拿《促织》与《红楼梦》对比着去品读。

他认为《红楼梦》是倒金字塔型的。由小人物刘姥姥进荣国府开始写起，写尽权贵们的荣华富贵，奢侈糜烂。越写越大，越写越结实，越写越壮观，越写越虚无，最终抵达了“空”。通过刘姥姥，我们看到了小说的纵深，小说的恢弘，感受到了什么叫侯门深似海！《红楼梦》的“大”需要一个“小”人物穿针引线，直至小说内容的腹部内核。

刘姥姥的参与让一切都落到了实处。这就是作者构思的奇妙伟大之处。

而《促织》是如何开头的？毕飞宇大家也进行了品析。《促织》则相反，它很微小，它只是描写了一只普通的昆虫，但是，它却是从大处入手的，一起手就是一个大全景：大明帝国的皇宫：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相对于1700字的小说而言，这个开头太大了。但是，因为下面跟着一句“岁征民间”，一下子就把小说从天上拽进了人间。和《红楼梦》的从大处起笔，从皇宫写起，《促织》却通过“岁征民间”一句，把笔端稳稳地落在了倒霉蛋成名身上，这属于金字塔型的写法。

对比的方式去解读文本，作品的特征一下子就描述的清晰到位了，哪怕是阅读中的小白也能领悟到其中的奥妙。

二、善用独特的术语剖析文本。

以往我解读文本时免不得用自己习得的一套方式去解读，如写作技法、作品的结构、人物形象、作品主旨、修辞手法等。这大概就是毕先生极力想摒弃的学院派理论吧，他却另辟蹊径，寻求纵深解读文本的方法，为我们提供了剖析文本的新概念与新思路。

他提到了以下几种解读文本的术语、概念，也可以说是解读文本的思路：

1.逻辑与反逻辑

在谈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时，作者选取了《水浒传》中“林冲雪夜上梁山”的片段以及《红楼梦》中“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的片段，也是在对比的方式中完成解读的，至于“对比”式解读文本，上文已分析，此处不再赘述。

为了说清楚“逻辑”这个概念，作者选取了《水浒传》中林冲被逼上梁山的事例：

由白虎堂、野猪林、牢城营、草料场、雪、风、石头、逃亡的失败、再到柴进指路，林冲一步一步地、按照小说的内部逻辑、自己“走”到梁山上去了。

作者想用这个事例说明林冲逼上梁山这个情节是合符小说内部逻辑的，是必然的。林冲是一个为朝廷效力的体制内的打工皇帝，有体制内懦弱怕事、患得患失的毛病，想着博个封妻荫子的美事。在性格的内因、一连串的环境等外因的制约下，导致了林冲被迫逼上梁山的结局，也就是作者所说的林冲是自己”走“上梁山的，并非作者有意安排的。这就是小说内部的逻辑，虽然林冲并不想上梁山，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不得不逆风而行，走向自己内心相反的方向。

为了说清反逻辑这个概念，毕先生用了《红楼梦》中“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的事例作为解读文本的范例。王熙凤与秦可卿关系非同一般，是闺蜜。

王熙凤探望病危的秦可卿片段：一同前往的有贾宝玉、贾蓉。因为是进了自己的家门，贾蓉当然要让下人给客人倒茶，贾蓉说：“快倒茶来，婶子（王熙凤）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这句话非常有意思，爷爷的生日派对上那么多的人，场面如此庞杂，贾蓉却能准确地说出“婶子”“在上房还未喝茶”。可想而知，贾蓉的注意力一刻都没有离开“婶子”，此时此刻，他的太太还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呢。这不是一句普通的客套话，这是一个黑洞，这是反逻辑的。这需要读者细心体味，才能品出一些味道来，这里的反逻辑使文章显得更有深度，更值得玩味，才能读懂贾蓉与王熙凤之间的暧昧关系。

2.飞白

毕先生在文中说道，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飞白”。这些“飞白”构成了一种惊悚的、浩瀚的美，也给我们构成了极大的阅读障碍。

“飞白”，我的理解就是常说的“留白”，就是作者所写内容背后隐藏的内容，也就是潜台词，这需要读者融会贯通全文去感悟。

毕先生把话中有话的那个“话”琢磨得清晰，分析的透透彻彻。按他的理解《红楼梦》中的飞白绝对可以成为另一部《红楼梦》，绝不会比原著更逊色。比如上文提到过的王熙凤探望秦可卿时贾蓉话中有话，就是属于“飞白”。

这些观点震撼到我了，读书可以是一种无限超越的乐事，可以是脑洞无限放大的事。一千个读者自然有一千个林妹妹，一点都不夸张。

当然，不单小说可以运用留白的技巧，我的体会是散文也同样可以运用起来，如朱自清的《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开篇交代了“我”与父亲不相见二年有余了，但没有说为何两父子没有见面，且已有两年多的时间，这在任何一个读者心中都觉得不正常，这就是文中所谓“留白”，激起读者的好奇心，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呢？读者会忍不住去查阅资料，去了解原委。

所以，飞白的方式可以令文章含蓄有味，也可以令读者打起精神投入到阅读中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当然，不太恰当的飞白也会导致阅读障碍，令人摸不着头脑。所以，需要作者斟酌。

3.冰山理论

毕飞宇作家在谈到海明威的作品《杀手》时，提到了一个重要理论“冰山理论”。他往往只写了“八分之一”，其余的“八分之七”呢，都在“水下”。那是海明威提出的理论，毕飞宇作家认为虽然有些玄乎，小说有硬性指标，是做不到“八分之七”的水下冰山的，但必须承认，要特别留心小说中的言外之意。

按照海明威的理论，即所谓的“冰山理论”，按我仅有的小说知识储备去理解的话，类似于小说中的“飞白或留白”艺术手法，但又比留白更夸张，更阔大，需要读者进行脑补的空间更大，“八分之七”嘛，意味着阅读此类作品时，烧脑程度达到一定的级别，一般人如果不认真去揣摩，是领悟不到作品背后丰富的内容与深刻的主题的。如：

“哪一份是你的？”他（乔治）问阿尔道。

乔治作为餐厅的服务员，本该很容易记住顾客点了什么餐的，不容易搞错，何况，餐厅里总共只有两名顾客，可海明威偏偏这么写，这就是“冰山理论”在起作用了。因为两名顾客的身份特殊，他们是杀手。海明威的写法必须不落俗套，方能显示顾客身份的不同。

看似没有写环境描写，一个字都没有，其实他写了，只不过放到“水下”去了，需要读者的才华把“水下”的八分之七捞起来。

短短的对话蕴含着刀光剑影，认真揣摩，足以让我们魂飞魄散。

乔治表面上很镇定，自从两个杀手走进店里来，他就一直在和他们周旋，内心是极度恐慌的。但海明威没有用一个字去写乔治的紧张，只用了简短的一句话“哪一份是你的？”，境界全有了。它不是一句废话，而是一句高级的话，这句废话就是“冰山”，有太多的东西沉在这句话的下面了，需要读者把它们打捞上来读个究竟。

可以说，小说给足了空间给读者，优秀的读者，甚至可以去补写“留白”的部分，揣摩到位的话，作品或许不会比原著逊色。

一部好的作品，需要好的读者，两者才能产生共鸣。否则作者的“冰山”，就永远只能停留在水下，无人去触及的话，作者也会感到相当的无趣吧！所以，毕飞宇在作品中一直强调，作家需要才华，读者也需要才华。深以为然，一部好的作品，是作家才华的见证，而“冰山之下”的内容需打捞上来读个究竟，则依赖于读者的才华了。

三、善用幽默的语言剖析文本。

本文从开头至结尾，讲稿所呈现的内容都极具幽默感，料想做毕老师的学生一定是件无比幸福的事。

以毕先生品读汪曾祺的《受戒》为例分析：

毕先生用幽默的语言剖析汪曾祺《受戒》中的语言——会心，一种比幽默更高级的表现方式。

毕飞宇在《小说课》中谈到，“会心”比幽默更高级，是体量很小的一种幽默，强度不会太大，令人在阅读的过程中体验到一种微微的喜悦，一种波澜不惊的喜悦。

而普遍所说的“幽默”有时候却很歹毒，很辛辣，能夯断你的骨头。“会心”则不一样，它属于温补，味甘，恬淡，没有绞尽脑汁的刻意，不经意的幽默更令人会心。

毕飞宇在谈到汪曾祺的小说《受戒》时所举的事例：

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明海）的家乡出和尚。

看到此处我们会会心一笑，为什么会笑？在“和尚”一词出现之前作者一本正经地罗列了六种职业，按汪曾祺大作家的意思“和尚”的职业也没那么神圣，是纯粹谋生的一种职业，一种手段。况且，放在“婊子”这个行当之后，婊子是靠出卖“性”来谋生的，是为世人所不齿的行当，而汪曾祺偏偏把“和尚”这个职业摆在婊子之后，就颇有用意了，和尚可是禁欲主义者的化身，婊子与和尚是两个反差极大的行当，读者会忍不住地会心一笑。

毕飞宇用生动幽默的语言剖析汪曾祺是运用语言的高手，什么都没动，仅仅是用心地把词语安排了个顺序而已，就达到了令读者会心一笑的效果。

毕飞宇还列举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事例：在介绍文中六个人物之一的普照时，是这样说的：“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说一个资深的和尚是“吃斋的”，过年的时候还要除外，你说，这样的正经是多么会心。这和尚当的多另类，哪有这么当和尚的。

再来看看汪曾祺是怎样写领导人方丈的住处的：“桌子上摆的是账簿和算盘。”这句话太逗了，好端端的一个方丈被汪曾祺写成了CEO，最起码也是财务经理，他时刻关注的是他的GDP。没完，在这里汪曾祺还反问了一句：“——要不，当和尚做什么？”

汪曾祺写第三个人仁海就更了不得了，第一句话就能吓死人，“他是有老婆的”。而这个老婆“白天，闷在屋里不出门”。为何白天不出门，读者要去悟，因为这个女人顾及和尚丈夫的脸面，是见不得光的，就不怕被人拍照拍视频么？人家懂得人情世故呢！可汪曾祺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懂的读者都懂，读后会心一笑，继而拍案叫绝，言有尽而意无穷呀。

而读者也需要一定的阅历，才能领悟其中的奥妙。毕飞宇的“读者需要才华”论再一次被提到。他说，文字摆在那里，读者的能力达不到就会读不懂。仁海的老婆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这样的句子就包含人情，包含世故。

汪曾祺用了一句话就完成了这个女人形象的塑造，她自欺欺人，她掩耳盗铃，她顾家，她善良。有一定阅历的读者才会原谅这样的女人，才会理解这样的女人，否则你读到此处会觉得龌蹉。

所以，读者也应该做一个通达世事的读者，做一个有领悟能力的读者。才能和作者同频共振，才能品味到作品的妙处。

读到此处，我们会得出结论，汪曾祺与毕飞宇都是幽默大师，但又有所不同。汪曾祺追求的是幽默中的高级表现形式——会心一笑，毕飞宇是用幽默爽快的语言解读文本，一个是内敛有度的，一个是粗犷不羁的。

总之，毕先生的阅读品鉴角度很新颖，也颇为深入。哪怕是习得他品读方法的一二，也足矣。重新走进小说天地，或许会感受到文学不一样的魅力，可谓获益不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