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片融化了的雪花,我再也看不见它了。”
我六七岁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在老屋附近的山坡田野里晃悠,但我可不是在漫无目的地瞎逛,这里有很多东西我每天都得保持关注。屋子前面那棵被我一刀拦腰砍断的芭蕉树又长出了多高的新芽?晒谷场边的枇杷树上的枇杷又熟了几成?屋后墙根下的洞是不是又被老鼠钻穿了?有没有哪只愚笨的母鸡不小心在柴堆里下了一个蛋?这些都是我每天需要了解和处理的事情。
当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沿着从半山腰的山泉水井一直延伸到家中水缸的那一根胶皮水管巡视一番,因为经常有过路的牛羊会踩破水管,水流就发出吱吱的声音从破裂处喷射而出。当遇到这种事,我就会用镰刀把胶皮管的破裂部分割掉,再用一截随身备着的竹管把两根水管连接起来,这样清凉的泉水又会源源不断地流进家中的水缸了。渐渐地,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胶皮管上就有了越来越多的竹管,而连接竹管的地方被牛羊踢断的情况也更加常见,到后来,我几乎每天都得去维护好几次。
不得不承认,我每天的工作都是繁忙而重要的,但这些事情对于一个精力充足的六七岁的小孩而言,似乎还是太少了。所以,当我早早地做完这些事情后,就只能无聊的在房屋周围一圈又一圈地瞎逛了。有时候我也会走得远一些,比如到放鸭子的外乡人的营地旁远远张望,看他用一支系着长鞭的竹竿把鸭子成片成片地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但我是断然不敢靠近的,这些外乡人比我长大后见到外国人还要觉得陌生。那时常听到村里的老人在议论那些走村串户的货郎,“一根针才卖一分钱呢,哪能靠这个过活?一定是装成卖东西的,其实是来偷东西、拐小孩的呢。”我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所以对那些放鸭子的、卖杂货的、还有那些把融化了的金属熔浆倒进装着沙子的模具中去,然后敲散沙子,神奇地变出锅铲、脸盆来的外乡人都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怀疑与警惕,从来不敢靠近。除了外乡人,乡邻的房屋我也是不太敢单独靠近的,虽然房屋的主人们都认识我,有时还会热情地招呼我吃些花生、核桃、板栗之类的美食,但他们的狗似乎就没有那么友好,每次见到我就吠个不止,竟像是把我也当成了那些外乡人一样。
虽不像鲁迅先生小时候抬头所见的小小的四角的天空,我在小时候活动的天地也并不大。尽管四面都是高大的山头,从山与山之间的空白看出去,天空尽处又是另一座隐隐约约的山头。夯实的土墙建成的房屋盖着鱼鳞一样的黑色瓦片,只有堂屋正上方镶嵌着四片透明的玻璃瓦,每到午后,雪亮的阳光从屋顶直射而下,屋子里漂浮的尘埃在光柱中闪闪发光。房屋的周围有树林、竹林、芭蕉林,还有几亩地种着西红柿、辣椒、蒜苗、四季豆,每到做饭的时候,我就会被派出去摘几个辣椒、几根蒜苗,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美味的饭菜摆到了桌上。上学以前,我就在这方圆几百米的地方每天晃悠,静下来的时候会向远处张望,四面的山让人实在看不了多远,只有山与山之间那些如水墨山水画的留白给我无尽的遐想。那时候,我哪里知道外面竟是那么大,竟会有那么多的人。
大约是一个初春的日子,我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又开始漫无目的的晃荡了。当我经过一片油菜地的时候,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刚刚吐蕊,轻风中有些淡淡香味,就在这里,我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一只白色的大鸟,弯曲的脖颈,嘴细长而尖,还有两只修长纤细的红色的腿。此刻,它正弯下脖颈在水沟里啄食,也许是田螺或蚯蚓。哇!真是美极了!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鸟,我知道它一定不是鹅,鹅的嘴是扁的,虽然鹅也有修长的脖颈,但腿却很短,所以身子就像是伏在地上,不似这只鸟这般亭亭玉立。鸡?或是鸭子?那更不是了。我家就养了十几只鸡和三只鸭子,突然觉得它们长得似乎有些丑。
我一步一步地怯怯地靠近,全然忘了那尖尖的喙和锋利的爪子可能比狗的尖牙更有攻击力,就是忍不住要近前去看看它。这可是我这小小天地里从未曾见过又如此美丽的东西啊!当我屏着气一寸一寸地慢慢靠近时,我能看得更清楚了。它的羽毛像雪一样白,也像雪一样轻。想象得出,它要是飞起来也一定像雪花一样优美轻盈。从它低着头的样子也能看出,它若是伸直了腿,扬起了脖子,大概能和我一般高,我可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鸟啊。
我越走越近,近到开始心里感到害怕,有点不敢上前,怕它用尖尖的喙来啄我的眼睛,又怕我的靠近让它惊吓飞走。安静的天地间,像是只剩了我和它。“哗啦!”只听一声响,水滴溅得我满脸冰凉,吓得我赶紧用手去捂住了脸,当我睁眼看时,那只白色的鸟扬起了头,抖了抖羽毛,沾了水的羽毛更加雪白明亮,然后它腿一蹬,展开一双又宽又薄的翅膀,忽地一下就飞了起来,轻轻一拍就去了好远。天很明净,我看着它飞过了芭蕉林,又飞过了竹林,飞过了山坡上的麦地,又飞过了一个小山头,终于在远处的天空变成了一个似有似无的模糊的影子。像一片融化了的雪花,我再也看不见它了。
很多年过去了,当我离开那个小山村之后,故乡的很多东西似乎已成遥远的回忆,在这个如此现代的城市中,会让人觉得自己小时候的生活远得就像是一场前生的梦。成群啄食的麻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一字排开飞过天空的雁群,都很久没有见过了。一个在山里出生的孩子,终于在外面广阔的世界长大了,开了眼界,小时候天真的疑惑也慢慢清晰。我知道那些陌生的外乡人,其实不过是相隔并不太远的村子的人,那些一分钱卖一颗针的货郎其实包里也还卖其他更值钱的东西。还有,生物老师告诉我,芭蕉不是树,而是草。
唯有那一只白色的大鸟,就如一个神秘的意象,让我只能以一颗孩子的心去回望。我常常一遍又一遍的想起那个初春的日子,我慢慢靠近它时的紧张和兴奋,看它消失天际时的失望与难过。但我至今还是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天鹅?凤凰?还是丹顶鹤?或许是外面世界寄给那个向着远方张望的孩子的一张邀请函?我不知道,也不想去寻找答案。我只记得在我童年的那片小小天地中,有一只白色的大鸟曾神奇般地闯入过了我的生活,让我一时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