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界泗河村,秋收时节,突爆鼠疫。乡兵围禁,放火逐原。灭鼠息,绝患情。
此事延续半载,泗河村往日灵秀尽覆倾灭。
原上金泽麦穗消殆于大火,焦黑枯枝的遗骸盈匝满地。
村落与麦田间固有一定的距离,村民并非被大火蚕食,而是因疫病煎熬离世。
这年穆远之九岁。
他是泗河村的幸存者,疫情突发那日他在后山敛柴迷了路。
再回去时县官已下令封锁,他望着漫天黑烟滚滚,凝着远处火光肆虐,忽然不知自己所处何地。他抓着背绳的手缓缓松力垂下,背上的一担干柴坠在地上七零八落。
外村的民众起初推推搡搡地凑过来,最后一一在大火的蔓延中瞪眸呆立。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耳休擦着剑身上斑驳的血迹,神情淡漠。她终于夺得了鼠族大权,报了血海深仇。尽管手段为人所诟病,但至少她的目的达到了。自此她擎门一派不再需要虚与委蛇,东躲西藏,她父母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她应该是欣悦的,她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她又拿了一块新的净布擦拭剑身。
半载时光流转。耳休收拾了行囊,打算启程去往人间游历。
那是她爹娘一直以来的心愿——一起游历江湖。彼时他们一边一个牵着她的手,漫步在月色下,在风间里,他们温暖希冀的种种话语,她一直都记得,半点不曾忘记。
而如今,鼠族大权已握,血恨之仇已报。她还有什么其他可羁绊的呢。
于是耳休打点好门派事物便换了身行头跑去人间游历。她穿上寻常百姓家的麻布灰衣,只是束了袖口以助行动方便。
她将佩剑背在背上,行囊勾在肩上,遥遥望着头顶上方的东直门三个隶字。
周围市民行走纷杂,很少有人会停下步子去好好观赏一座门桥,感受它的巍峨端庄。这里行人如织,但总是进的多出的少。街边商贩拥堵得几乎要把通道堵塞,很多人衣着破败面容蜡黄枯槁,他们看向来人的眼神里透着精光与渴求。
她不免被一个小贩吸引住了视线。
北侧的盆窑蔬果小贩中,有个人向后缩着肩膀,躲避着他人的碰触,最后直到靠在被太阳照的发温的石柱上。她蜷缩坐着,身上宽肥的衣物几乎掩住了他所有肌肤,只有纤瘦的骨节彰显着裤管下并非空无一物。他戴着灰蓝粗布制成的帽子,边缘布丝缕缕,同样宽大地遮盖了他的头脸。只有鄂下一点白连着脖颈裸露。他或许觉得这样更能在那群挤挤攘攘的叫卖中隐蔽掉自己,可是她还是一眼看见了。
耳休左臂叠起指节微攥着行囊系带,她神色淡漠地又瞥了他一眼,然后迈步走进了东直门。
一阵顺耳绵长的叫卖声丝丝缕缕,被人算进了市的集歌。
一粒石子就这样载着丝缕被送入平阔的湖面,先微哑后清脆的落水音激荡耳畔。
她的内心不禁掀起了一丝波澜,她只是觉得,那个小商贩的一举一动像极了年少时的她。
京师的确繁华,尽管耳休是如此淡漠至极的性子,也不免被这人世所吸引。
她在这城中闲游了两天两夜。第一日她逛遍了市集与街道巷陌,领略了早市与晚市的热闹哄杂,她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辗转纷繁的巷口。
第二日她欣赏了藏春戏院的戏曲,又参观了书生角逐的荟萃楼,最后泡在了茶馆听说书人的起承转合。她夜里从未独自安眠过,于是为了打发绵长的清冷便给了说书人几十两银子,拉着他为她一人说到了天亮。
外面晨光熹微,座上的说书人咳了又咳,她早已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清嗓、第几次举盏了,旁边的小丫头环抱着盘子,双手似抓不抓有些微微依恋,她的下颚抵在边沿上,眼睛半闭不闭酸累得通红。忽而听到说书人清嗓,一激灵似的抱紧盘子瞪大眼睛,殊不知那眼里装得尽是莽撞与懵然。
耳休面容没有一丝浮动,她只是瞧着天亮的差不多了,便提上行囊走了。
徒留茶馆里的小姑娘仍是双眸迷惘还没回过味来、说书的老者拽着衣角一遍遍擦着额上涔涔的汗珠。
耳休原定的打算是走西直门,此番可以西行去往长安。只是当她踏上四平宽方的青砖时,不由得脚尖转了方向,迈向了东面。
她不知道脑海中为何会浮现那个小小商贩的影子,这两天里与乞丐与流民的际遇总是会令她不自觉地想起,明明他应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不过能让她记住,阔别三日还不曾遗忘的人,值得让她走上一遭。
东直门口布满流民与商贩,此刻正横七竖八地安静睡着。也有些商贩从远处走来坐到一旁,正在整理自己的铺垫、菜篮。
此时天蒙蒙亮,整座城还处于将醒未醒的时段。
但耳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小贩,他卖的是盆窑,物事早已摆放妥当。他不像前日里手脸都陷于衣物之下,他的右手攥上了左手手腕,衣袖囤积在腕上,阻止了它滑落,于是整个人显得比以往精神了几分。他的双眸盯着盆窑前方,姿态和那日一样,双臂环膝蜷缩坐着。
耳休向着他的方向走去,却也隔了一点点距离,她想让他以为她只是个过路人。
果然,在她一脚踏入他的视野里时,一声微哑绵延的音便随之响起,“大人,买盆窑么?”
她霎时停了步。她没有回应他,而是一甩衣袍半膝蹲跪在了他面前。动作轻盈又不失洒脱。
她用一双冷淡的眸子审视他的眼。
他的面容还算清朗,约莫八九岁的年纪,就是双眸像一团难以晕开的墨,总能让人想起子夜无星而漆黑的夜空。
这番意,像极了年少时的她,陷入无垠绝望的她。
耳休眸中掀起了一丝波澜,她自己也感受到了,但她固执地认为那是欣悦。
她敲敲盆窑,眼睛却一直凝着他,“我买你家人未来二十年的盆窑、教你剑法,你跟不跟我走?”
小贩迎着她的目光,睫毛微颤,他一遍遍厘清着她的话语。
耳休只见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才喑哑道:“我的家人死了。”他的眼神透着股子倔强。
她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他看着她,双眸终于微颤了两下,于是在低眸抬眸间微吐了口浊气,带着微哑的嗓音正色道,“我跟你走。”
“你叫什么名字?”
“穆远之。”
自那之后,耳休的人间游历便不只是她一人了。她承了老套的拜师礼后身旁便多了一个徒儿。于是今后江湖游荡,所经风餐露宿、跋山涉水,都不必她独身一人了。
其实起初耳休委实后悔过,就在她刚刚应许带他走的承诺后。她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了,她仅是来人间游历一番,带着一介凡人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于是每每在客栈歇脚时耳休望向他的眼神里都带着股子深沉,有点想把他遗弃的深沉。
不过后来他确实用行动体现了他的价值。他总是会默默收拾房屋,在山上居住时,他也会默默背回一担柴,然后挑水、劈柴、洗衣层层不落。
甚至在她过于严苛的剑授要求下,他竟也能顽强地挺了过来。他从不会找任何借口,哪怕是累的晕厥过去,也会在醒来没有半分怨言地继续操剑练习。
他算不上什么天赋异禀,但他有着别人不曾拥有的极致耐心与毅力。这对耳休而言,便足足够了。凭借这这一点,她便足以让他学成剑艺的集大成者。
综上,她日子过得还算舒心。看向他的眼神也就不那么扎眼了。
当然,除此之外更能沦为一介谈资的是,寡言少语似乎成为了这两位师徒的生活常态。
耳休预料得不错,他们性子太过相像,想像到每日练功运剑除了必不可免的“抬臂”,“凝神”,“腕花”,“抽、提、刺、挑”等指点话语外,他们之间再没任何其他话题。
不过耳休对他沉默寡言的性子,是抱以赞扬的。
她喜欢话少的人,因为这样能让她耳根清净。
穆远之十五那年,他的剑艺已十分精妙,造诣也达到了幽深之境,只是他为肉体之躯,到底是有极限所在。他亦明白师傅耳休并非凡人,于是也不再遥想超越。仅是日日听从师傅练习安排,余下时光便进入山林打猎、采药,收拾收拾山居、挑水劈材,悠闲度日即可了。
生活就这样平淡滑过。
这些年间他们二人走遍了名山大川,去过潮湿闷热生长着高丈树木的雨林,去过一地冰花茫茫雪原的极地,去过一片金沙洋溢着异域风情的无垠大漠。
最终师徒二人美景尽揽,人事各悟,选择了这座四季各异,野味丰产的不周山林安然生活。此地毗邻中原,人们虽了解却很少上山。毕竟野味肥美之地,野兽自然同样凶恶。
人类惜命,于是他们总是望而却步。
某个傍晚,山风揣着几丝凉意裹挟而来,月色如条白纱朦胧天际,将天色倒灌的墨晕染成一片灰蒙。
他们二人便在这一片灰蒙间生火取暖,他们现在身处于不周山林深处。耳休看了眼放在地上的背篓,里面草药已装了过半,足够去市集换得一月的食粮了。她拍了拍手边蹭染的泥,复又底下身去拾起踝边枯枝,轻抛进面前“炸——炸——”响的篝火里。
反观穆远之却是在石头上方铺垫了一块四方麻布,他双臂支在双腿上,双手交叉虚握着,尽量不使一丝污泥沾染到身上。
耳休对他这副样子早已司空见惯,她忽地想起第一次见他,远远望去本以为他是一副邋遢模样,却不料他的衣物只是看着破败实则十分干净,他那副清朗干净的面容也印证了这一点。
在人间游历的那些年,她真是从未遇过比他还要再爱干净的人了。耳休不免在心里思索。
她可能自己都不曾预料到,她外表冷硬的躯壳不知不觉早已化解了许多。曾经仿佛淬过寒冰的眸子也不知是这面前篝火的效应,还是时光绵延的柔情,也略微化解了开来。
但是很多美好的时光总是易逝的,很多单纯的感情也总是易碎的。耳休后来不免这样想着。
如果一切能够停在此处该有多好。她穷尽一生所期许的、所渴求的,林林总总不过温暖悠然四字而已。只不过她到最后才明白,有些事一旦开始错了,无论过程多么美好,最后也依然是错的,甚至错上加错。有些事情一旦攀错了开头,顺其自然下去,很多意料之外的,藕断丝连的,都会在未来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登台上演。它那巧妙轻盈的姿态总会令你防不胜防、避无可避,甚至连直面的勇气都会被慢慢蚕食殆尽。
篝火仍旧噼啪响着,勾边的焰条与漆黑的幽林共舞,它们好似在与寒风商量能否绕开这片温暖区域。那篝火旁被木棍串着,又倚靠着石头翘立烘烤的野肉也“滋滋”不倦地发着声音,妄想侵入这场午夜的宴会。
这点点舒适令耳休不自觉地想起了儿时的欢快时光,她与她的亲人们也是这般围坐着篝火唱着独属于他们的歌。
“点炎凉,追酷暑,北风吹呀吹。晶亮米,百岁酒,共同醉呀醉。”
她畅游在美好的回忆里,静静坐了许久,直到一阵凛冽寒风把她的美好一点点搜刮、裹挟、然后吹散。耳休回过神来看着篝火的灵动,看着篝火身侧同样出神的弟子,眼神逐渐清明且泛着几丝她不曾察觉的温柔。
“远之。”
穆远之闻言回神,将视线从篝火里拽出黏到了她的身上。
“师父。”
“你在想什么?”
他看着这位他极为尊敬的师长,目光点点游移,他低眸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的家人。我的故乡。”
这堆火燃得太旺了,烤得他双手发干,他忽然想起那年麦原上的大火也是这般烘烤得不近人情。
他的眸色渐渐淡了。
其实烤与火之间永远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一道宛如天堑的鸿沟。那种只要是存在,就只能感受、仰望,在无法多进一步,多触一点。
耳休仍旧静静地看着他,她没有继续问,她在等他自己的抉择。
“我的亲人,在一场鼠疫中死去了。”他搓了搓被拷得发干的手。
一切好似凝结成冰。
耳休原本温暖悠然的面容闻言霎时血色消退浑身僵硬。好像忽然有什么挤进了她的思绪里,直梗得她断了路,她的视线凝住了,双瞳微微扩张。
层层思绪凑了上来,一笔笔添到她的脑海里。
他们初遇之地,他们相逢那年,以及他的种种性情……
她的音半梗在喉间。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彻夜的山风好似钻进了脊髓。她直直的看着篝火,瞳孔却不由自主地虚晃。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一如往日平静。她觉得一切不会如此凑巧。
“你的家乡……在哪里?”
篝火突然啪的一声响。
“泗河村。“”金泽麦穗,蓝天白云,很美的地方。”他静静说。
她闻言一瞬哑然,喉间似被塞满苦涩的叶。
她的音彻底碎了,碎在了染得既望的篝火里,碎在了她映照于火光之下本该煞白的肤色里,碎在了不周山的阵阵山风中。
耳休醒来时酒肆里的煤油灯早已燃亮,映照了一团昏黄。她望着远方天际暖阳缓缓西沉,心也随之静得不能再静。她忽然想到曾有一次问云摸索人世佛门精奥,给她讲到迦叶尊者拈花一笑的故事。她起初不曾理解,如今却有些感而沐化。
其实所谓人世纠葛不过如此,拈花一笑间便可放怀天地,拈花一笑间便可忘了众生忧、浮生笑。寻寻觅觅百处,最后找寻的,不过是你自己。
只可惜,她彻悟得太晚。
耳休还是那身行当,青蓝衣袍,麻白佩剑,她提着酒坛独自一人沿着上山的路下山。酒肆早就关了张,在那里做的梦太过真实,她委实不想再待下去。
她又过回了形单影只的生活,又过回了擎门一派东躲西藏的日子。她听着云梓山树叶的沙沙作响,思筹着到底是不如她们不周山的树声来得清脆。
这里的树响微哑。这里路的孑然更为鞭心。
这一年,穆远之应有二十七了。
他们已十年未见了。
她不愿想起那过于令人痛心的过往,可那些话还是在这条幽深的路上参差彼伏地响起。
那日来复仇的素门首领子禾将一切尽数挑明。她质询着耳休不顾同族情谊妄自埋下蛊毒害了她门下一众生灵。她还特意提及,那蛊毒还殃及了人界,灭了整个泗河村。要不是天庭未曾追究,鼠族怎么也轮不上她这个无情无义、虚伪做派的宵小之辈管。
那时穆远之的眼神如滔天巨浪,掀翻日月,纵跌星辰。数不尽的眸中意被震惊填满,被妄感染遍,可最终却一点点凉透化归沉寂。
一如后山炉房时常相伴于他的煮透沸水。
为何呢?
因为他的师父骨节攥白,剑指微颤,不落片语。
他继而无声轻笑,淡淡瞧着她一手仗剑、脊背挺拔的孤傲背影。一双眸子冰冰凉凉,不烙一点温度。
他的声音如死水一般平静,掀不起一丝微澜。
“弟子谢过师傅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教授之恩,鞭策之恩。只是弟子疑惑,不知这些年来您是以何心境面对我、直视我的过往的?”
他话尾落地,可等来得却是一阵绵长的沉默。他将视线从那背影上扯开丢在地上,然后清浅地哑然失笑。
“弟子今时今日所知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是师父所为寒尽弟子知心,弟子忽逢饮鸩之感。”地上的泥土黏成了一坨一坨,他将视线放在上面,与它们一起卷成了一坨。“今割袍为证,”他一掷衣袍拔剑削去,“自此师徒绝义。”
穆远之将剑倏地插入泥间。他盯着前方入了半身的剑柄声音冷涩。
“来日再见,师傅往日谆谆教诲仍响彻耳畔,拔剑相向,望师傅莫怪。”
她那时闻言背影僵直,喉间被梗得难受。她想起那年塞外游历,在大漠孤烟里,她侧身坐在一处残垣,徐徐告诫给他的话语。
“你要记住,对待仇人,可以一时让利,但不可一世让利,可以一时屈就,但今后一定要有所挪就。”
那日是她爹娘的忌日。
耳休双眸锁向裹挟着剑锋的来者子禾,瞳孔渐渐映红。她攥紧剑柄,应势足尖一点旋身腾跃而起,地上细土以圆周层层清退。她疾速抽剑亘于前方,接上鬼魅蜿蜒而来的凛冽剑气。
刀光剑影,碎叶飘摇。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穆远之神色清冷地望着远处胶着的二人,他攥紧了手中的剑。
随着最后一击重响,二者被内力抛扔开来退却数许。她青蓝的衣袍遍布割痕遍染血迹,衬着她眸里妖冶的腥。她最后几乎满身是血的背对着弟子离去。剑身斑驳的谢流淌了一地蜿蜒。
日子如流水平淡淌过。她有半载在外养伤,再不曾踏过不周山一步。
于是当半年后耳休再辗转回山居门口,院里依旧整序如初。只不过那层积的灰尘漂浮喧闹着这方院落已经许久未有人到访了。
耳休苦涩地笑了笑,她终究是舍不得这点暖意。在外沦落的孤寂,令她早已厌恶漂泊。
她推开“嘎吱——”一声绵长而尖锐响的木门,不论它如何的不满与抱怨。她被扑鼻而来的陈旧气味惹得镇咳不已,于是这点陈腐便轻易牵引出了她的旧伤。她的手扣在门沿,身子顺势缓缓滑下,体内气息的紊乱、翻搅、肆虐不禁令她滞了呼吸。
她直至如今都能清晰记得那时口中绵延的绝望。这一路实在太过悠长,夕阳缓缓沉下去,普沐的金光也被它一点点收容、拾敛。她想天穹下抠门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那一轮灼暖的金乌。
她的内伤调养了十载华年,直至如今才算完好。其实本不必这么久,只是她终日与酒为伴,也不曾着心静养,于是好得便慢了些。
这十年可以使她的伤病养好,亦可以让一个凡人走上仙道。那年离别之后她的弟子便去了太行学道。他剑法精妙,欲求不多,谦逊刻苦,又命途多舛。自然备受仙者关怀照顾,位列仙班也仅需十年熬渡。
那夜她又去人间听了一夜说书。
问云在鸡鸣时分掀帘而出时,毫无意外地又看到了熟悉的画面与熟悉的人——耳休擎着坛子盏盏痛饮。那样子不像在饮酒,倒像是饥渴至极的人在囫囵饮茶。
她缓缓走到她的对面坐下,想起她初来时也是这般独饮独灌。那时问云发觉她并非凡人,又孤傲落寞,总能令她想起一位故友,于是不免想与她相交。
后来相知相属,她不免惋惜她,却又不得不说她的确走错了路。其实她自己又何尝没走错过,不然也不会独身一人在这荒野闲散卖酒。她苦涩地笑笑,也饮了一盏酒,浇离了内心的抑愁。
她看着耳休望着手中杯盏微微发怔,也着实为他们师徒二人的纠葛略表叹惋。
“十年了,他入了仙班。都说道长仙风道骨,他连仙都成了,自然也是不错的。”耳休轻声喃喃,话毕将摩挲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不过我不再是他的师父了,不然说出去,也是能很增脸面的。”
“罢了。罢了。”
她是真的醉了,眸中除了杯盏,再无其他星芒。
“听说太行那片区域又爆发了鼠疫。这次是虫族的异变……与我无半分干系,只是不知……他会如何处理……是否会秉持公道?毕竟持仙家权,到抵该有所不同罢。”
问云委实有些头疼,她听着她一个个问题抛过来,又一个个敛回去。她想跟她聊些什么,疏导些许,却一直没插上什么机会。
问云将视线放在她那里,其间夹杂着几许无奈。
她转向远处,那是太行山的方向,她想她只能帮她最后一次了。或成或败,就看她徒弟的心胸了。
于是她施了法,食指指尖流光溢彩,她在空中写下几排鎏金小字便一挥衣袂散了一桌萤光。
尔后她望着眼前人恬睡的面容,内心不禁叹惋些许。只有饮了她的酒,她才会安详地睡上一会儿。她知道耳休这么多年来从未好好地熟睡过,或许她一人从黑夜到黎明的涯渡比天庭的星君都要多得多。
问云理好面前的坛碗静静离去。
耳休又做了一个梦。又或者说那只是重温了一遍他们的过往。
穆远之是最喜干净的。他的衣衫鞋袜,被褥居所都极为干净,一点都不似长年在外跋涉的江湖中人。
有次他们进城过晚,客栈皆已关张歇业。他们便随便找了一家荒所安宿。那夜除了打更声外还有着稀疏的嘈杂声响,他太过熟悉那类声音,于是抽剑射去一气呵成。
最后他连看都不看地拔出剑身,拿出随身携带的净布一遍遍擦拭,神情淡漠至极。
这种情境她见过三次,第一次他还小,连剑都使不好,却固执地要杀灭一条生灵。她正巧看到不觉深深拧眉训骂了他好几遍,却在在他迎上她的眸子时被里面的冷意猛地滞了声。她顿时火冒三丈,不仅生他的气还生自己的气,于是罚他面朝墙壁站了一天。然而他却偏偏来劲,又站了一天一夜后昏倒在了墙下。
最后她不得不妥协,冷着脸照顾他醒,却看见了他眼底的难得笑意。
直到第二次再看见时却只剩尸体,她深深地拧了眉,强硬地压下了心中翻腾的怒火。
等到第三次她什么都明白了,亲眼目睹剑飞出去的刹那眼睫也随之一抖。她看着那处灰绒残骸,又看向他淡漠的眉间,随后在她记忆深处烙印的便是他一遍遍擦拭的姿态。
她又一次在宿醉中惊醒。这次眼角不免干涩与辛酸。
“尊上!”
当弟子进殿时,穆远之正坐于一旁擦拭剑身。他的剑架上摆放着三只剑,他正擦着最下面的一条。
“怎么了?”他握上剑柄转换了个角度,剑身的光面正好对上他清冷的眸子,他正观察着上面的割痕与缺口。
“柳彦县突爆鼠疫……情况危急。”
他游移的眸子应声凝住,随即拎起剑鞘只听“唰——”地一声响剑便被送了进去。他将剑重新放到了剑架上。
穆远之绕到了桌旁,偏头静静看着他道。
“派修炼五年以上的散修弟子即刻下山。”
“是!”
待那名小弟子走后,他凭窗看着殿外景致,眉头微不可及地蹙了一下。他又叫了一名弟子去查鼠疫爆发的缘由。
穆远之这些年除了在山上修行,便是经常去半山腰的道馆闲坐。
那座道馆被荒弃了很久。门前庭落皆落满了灰尘。
他常常一袭白衣坐在布满埃尘的炕席上,望着某处失神。他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从傍晚到月上中天。
屋子里的沉寂如同家乡干枯灰黑的寂原。他一直等待着些什么,直到稀疏的嘈杂声在角落响起。
他凝着银白掺黄的悬月渐渐涣散了眼神,他应是听见了,又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那次鼠疫赈灾耳休也带着她门下弟子去了,他们筹集了药物去往柳彦县分发。官兵暂时封闭了城门,柳彦县是座大城朝廷不会不管。只是运送的赈灾物资还在路上,为了避免疫情传播,还是暂时封闭。
城里寂静地可怕,未患病的关在家中闭门不出,患病的人们倚靠在街头奄奄一息。整条街尽是刺鼻的酒味、与焚烧后的烧焦味。
来来往往地尽是衣着白袍的仙家弟子,他们口鼻系着白巾当街熬药送药,洒水清毒。
她带着门下弟子奔走帮忙,有太行弟子跑过来询问他们是何人。
她笑了笑,说,扶危济贫者。
只是忽然之间,太行弟子皆朝向一处望去,道了一声“尊上”便抱拳俯首静立。
耳休讶然,神色一怔,她没想过他会亲自下山协助。她僵硬地转向来人,只见他也望着她。
他摆了手语调清淡地道了句,“辛苦了,大家继续吧,我也会帮忙。”
她看着他,发觉他的确不一样了,内心比以前沉静了许多,阔达了许多。
可她依旧是那副风尘仆仆孤傲淡漠的模样,除了眼底那极致的冰寒化解。
他们沉沉凝视着,一时无话。
穆远之想起那几排鎏金小字,内容是人间佛法。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他知晓她早已放弃门派之争,交付鼠族大权后便在山野度日。
他知晓她这些年间常常带着执着跟随于她的门生们去往各地游历施善。
可他又想起了广袤的金黄麦穗,还有干枯焦黑的寂原。
他缓缓拔出了背后的剑,只见对方神色一怔。
他手腕翻转将剑柄握在手里。
只是忽然之间,风轻轻裹携吹来,往事历历涌入脑海。大漠、冰原、深林、还有城郭。
他想起了最初学艺每每晕厥师傅在旁的淡漠照料,忆起了山林篝火旁她叼着烤肉嘴边漾出的浅浅微笑,想起了往日漫布名山大川中,无数威胁、无数心计一幕幕上映时,师傅在前仗剑坚毅的孤傲背影。
他终究是笑了笑,将剑亘入前方的土里,然后缓缓道了一声,“多谢。”
他从她身边静静走过。衣袂不觉擦了衣袂。绸白不觉擦了青蓝。
耳休望着他时身子依旧染着僵意,最终她内心百转千回、五味杂陈,闻得二字终于转向了抒怀。
她凝望他的背影,眼眸里蕴着慈意与安然。
他终于放下了,这是她作为师父的最后宽慰。
她喉间的梗涩化为了唇边的一抹浅笑。
远处救济的缺人帮衬,于是她缓缓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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