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寒山道,岁岁不知春。

杳杳寒山道,岁岁不知春。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寒山《杳杳寒山道》

旧岁的光阴又已远逝,转山转水,被红尘裹挟其中的我们,叹时光不老人易老。又是一年春好处,新的朝阳照常升起。春鸟、春水、春林、春花,人间处处皆春色。草木有本心,总是欣欣然为我们传来春的消息。

时光若是可以静止不动,该有多好!“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寒山隐居山中几十载,其实,多少人内心的向往,只是活了100多岁的诗僧过的每一个寂美如常的日子。山幽林茂,身处其中,不易见到阳光,也看不到每天太阳何时升起。他心如古井,超然物外,并不问世间今夕是何夕?朝朝复岁岁,不知春秋几度,繁华几重。

早春,又是一场梅花落。我跋山涉水、溯江过溪来到烟雨江南,去寻访台州的故人。台州,山水诗画之地,一半山水一半禅,是无数文人墨客踏就的唯美唐诗千年诗路的目的地。青山如黛,禅意氤氲的寒山湖,是天台山水的源头,因寒山子隐居此处得名。有着一份独有的诗意之美,让到了这里的人对生命的向往渐渐走向澄明,用一颗心的柔软,体味一种永恒而美好的纯净的安静。

一入寒山万事休,再无烦事在心头。寒山在这一带盘桓一生不愿离去,日子过的平淡而朴实,在山中也只是为生活忙忙碌碌,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却有着远离尘世喧嚣,一切归于自然的惬意静美。

余生,无论走多远,这里也是我一生的牵绊,是始终下在心里的一帘江南烟雨,氤氲迷蒙着,让我心生欢喜。总是让我在匆匆流转的光阴里,可以放下身心,去诗意的栖居,轻柔地靠近抚摸所在乎的山河大地、烟火人间。

寒山,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僧人。经胡适先生的《白话文学史》考证,他是白话文学的始祖之一。传说中,他是一个拊掌狂歌的疯汉,又是一个飘然欲仙的仙人;可以击剑逐马在人间,又可以心若枯井去修行。我一直喜欢那些行走江湖仗剑天涯的豪侠剑客,骨子里也有一些侠义之心,对富有神话色彩的寒山也便格外迷恋。

他的生平,只是后人在他的诗里找到的一些蛛丝马迹。他是长安人,出身于官宦书香世家,因家道中落,寄居哥哥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只喜读书,不解耒耜。他天生有着谦卑而自由的灵魂,多次投考不第,世情凉薄逼迫他不再对前途抱有幻想,便决然离开故乡,越秦岭,下汉水,走襄阳,过荆州,从此一生流浪漂泊天涯。

又据严振非《寒山子身世考》中以《北史》、《隋书》等史料与寒山诗相印证,认为寒山为隋皇室后裔杨瓒之子杨温,因遭皇室内的妒忌与排挤及佛教思想影响而遁入空门。他时乖运蹇,为人所轻,经历人间冷暖,三十岁后终是选择摆脱尘世羁绊,归隐寒岩之上。他就似密林深处、山巅云端的白鹤,林鸟,宁愿在长年的苦寒中归隐自然,临风起舞,也不愿在人间艰难中戴着镣铐跳舞。他的一生终究是一个永恒的谜。

寒山的600多首诗都写在寒岩紫苔、山石竹木之上。《杳杳寒山道》中的寒岩在高山深壑中。寒山道上一片寂静清幽,冷寂的涧边一片幽僻荒寒。这里常常有鸟儿啾啾地啼鸣,却空虚冷清罕见人烟。风淅淅沥沥地刮,雪纷纷扬扬地落。此刻,我呼吸着早春的清新空气,体内恍若有春阳的气息在苏醒迂回,随处可见一处处残雪化作初生的春水,寒凉中遍是又一季新生的希望。

我似乎踏上杳杳寒山道,看到又一季萋萋芳草与翻飞的冻叶生命的轮回,看到寒山诗中有着一种蕴藏于山水之间的神秘力量。恰如他的诗写道:“三界横眠闲无事,明月清风是我家。”春花与秋叶,阳春与落雪,皆可以参悟转换,花开中看到老寂,暗夜中引出光明。“杳杳”让山路深暗幽远,“落落”的涧边,更加寂寥冷落。一个冷森森、寒气逼人的世界,在幽静、冷寂的山中,轻细的鸟鸣却不时传来。山中气候,用风雪的凛冽透出冷峻之势,与诗人超然物外、抱朴执着的心境融为一体,浸透了不为人知的寒意。山水、风雪与诗境幽情,融为一体,回环往复,连绵不绝。

这首诗在《全唐诗》中有记载,有着诗人一贯的风格,是对生命的咏叹和思考,或浓或淡,萦绕着一缕悠悠的诗魂。不忧不伤,不喟不叹,纯一自然,深邃浩瀚,透出一种放旷、静谧、澄明、寂寥之美,别具一种超脱淡然的境界。若是无法摆脱世事牵绊,喧杂的心灵便无法靠近寒山那颗孤寂清冷的灵魂。也曾走进密林深处倾听风卷松涛的声音,独立松花江上看水卧寒江天地之大美,让我更能体悟寒山之境。

《寒山子研究》中写:“……逻辑汗漫,有如老聃;他高蹈放旷,情感恣肆,有如庄生;他沉厚、友爱、谦恕,有如孔子;他纯一、自然、放任,有如陶潜;他深邃、浩瀚,有如释迦。”他不为世俗、正统所认可,一度被世人冷落,是个千载蒙尘的诗人。但寒山并不在意,“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他追求的是纯粹的性灵之美。天地自然,生命无常都在他的恣肆高歌之中。他自由的心灵早就超越了世俗,这位疯癫的诗僧是唐代绚烂的诗王国中特立独行的一枝奇葩。

他肯定从未想过,千余年后,他的诗竟远渡重洋,成为欧美“嬉皮士”运动追捧的偶像。杰克.凯鲁亚克出版了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汉》,扉页上写着“献给寒山”。在书中,寒山被捧为“垮掉的一代”的祖师爷。也因此风靡一时,引发了席卷欧美的“寒山热”。

寒山的诗一直在低低吟唱着——

明月照时常皎洁,不劳寻讨问西东。

千百年来的月光,惟有寒山诗中的月光,普照人间,无问西东。

从天台霜风霁月的寒岩,在雪压霜侵的茅屋,寒山用他生命谱就的诗歌,表达了对世间万物、芸芸众生的热爱。也相信千年积尘下的寒山,终会因寒山的诗歌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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