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乡村教师》的安利文。
我曾经读过刘慈欣的《乡村教师》,但是被这个充满现实沉重感的开头劝退了。
他甚至能认出月光下的那几个孩子,其中肯定有刘宝柱和郭翠花。这两个孩子都是本村人,本来不必住校的,但他还是收他们住了。刘宝柱的爹十年前买了个川妹子成亲,生了宝柱,五年后娃大了,对那女人看得也松了,结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这以后,宝柱爹也变得不成样儿了,开始是赌,同村子里那几个老光棍一样,把个家折腾得只剩四堵墙一张床;然后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钱一斤的地瓜烧把自己灌得烂醉,拿孩子出气,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半夜,抡了根烧火棍差点把宝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惨了,要说她妈还是正经娶来的,这在这儿可是个稀罕事,男人也很荣光了,可好景不长,喜事刚办完大家就发现她是个疯子,之所以迎亲时没看出来,大概是吃了什么药。本来嘛,好端端的女人哪会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生下来了,并艰难地长大。但她那疯妈妈的病也越来越重,犯起病来,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烧房,更多的时间还是在阴森森地笑,那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它的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大伙对于油钱怎么出机时怎么分配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再就是两个月前,有一家工厂来扶贫,给村里安了一台潜水泵,考虑到用电贵,人家还给带了一台小柴油机和足够的柴油,挺好的事儿,但人家前脚走,村里后脚就把机器都卖了,连泵带柴油机,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全村好吃了两顿,算是过了个好年……一家皮革厂来买地建厂,什么不清楚就把地卖了,那厂子建起后,硝皮子的毒水流进了河里,渗进了井里,人一喝了那些水浑身起红疙瘩,就这也没人在乎,还沾沾自喜那地卖了个好价钱……
看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们,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能算清:穷到了头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的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做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高中时候父母订了杂志《北京文学》,他们不怎么看,所以我就看。《北京文学》里的几乎每篇文章的文风都像这开头,读起来压抑、难受、痛苦。《乡村教师》的这个开头,读起来会让人觉得愚昧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去除的顽疾,是这个世界上最多人沾染的却不自知的疯狂。《北京文学》读多了,我以为看到这个开头,我就已经明白了接下来会写些什么。无非是这个乡村教师被怎么欺负,遇上了什么教学上的困难,村里人怎么看不起学习这件事等等。
看完之后,我发现,我猜中了。
但是,刘慈欣的想法却远不止此。
前几天,宁浩的《疯狂的外星人》上映了。这部改编自《乡村教师》的喜剧电影(我很好奇一个这样悲情的正剧是怎么改编成喜剧的?),我没去看,一是因为据说被改得妈都不认识了,二是评分实在太低。于是,为了弥补没去看电影的缺憾,我去看了原著。
这一看不得了,感动坏了。
给予我看完开头的动力的是刘慈欣给自己的,在文章最开始时的附言。
这篇小说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里去,但从中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
看完之后,我想说,这个故事和刘慈欣其他的展现了科学恢弘力量的小说都不同,这篇说的是一个平凡的、快要死去的乡村教师的在生命最后一刻的事迹。
我不想剧透太多,希望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看(虽然写完之后我发现我还是剧透了很多……)。
这样一个乡村教师,在这样的穷山恶水下,就好像一个黑夜里单飞的萤火虫,无法照亮什么,只是给人一点希望的光亮。他的死,让村里人不觉得惋惜,甚至有点庆幸。但是,这样的一个乡村教师,也是教师,是教师就要担负起教师的责任,就要好好教孩子学习文化,就要和被束缚在这片小山沟沟里的人的愚昧想法相抗争。于是,他在回光返照的那一刻,没有交代任何自己的事情,而是在烛光中教会了孩子们背下来牛顿三定律。他用尽气力用不太听使唤的嘴说着牛顿三定律的时候,脑海却已经被幻觉占据了,他看到一把水晶斧子劈开了他的脑袋把他脑子里其实也不多的知识送给了孩子们。这大概就是那样一个不同于城市的时空中最大的浪漫吧。我在打前两句话时,眼泪已经止不住了。我想,任何一个人,在读这个故事时,看到刘慈欣的这段文字后,都是这样吧。
烛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
一把水晶样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脑无声地劈开,他一生中积累的那些知识,虽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象一把发光的小珠子毫无保留地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叮铛声,娃们象见到过年的糖果一样抢那些小珠子,抢得摞成一堆……这幻象让他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一个人,要有怎样的内心,才能在受尽村里人的委屈后,还在死前产生这样的幻象呢?
后来,银河系中的碳基联邦想要测试一些星球上的智慧生物是否有足够的文明。测试方法是问几个有关科学的问题,不通过的文明就被摧毁。具体为什么做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请参见原著。这次轮到地球了,被发现的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的几个人就是这几个围在老师尸体旁的孩子们。开始,孩子们对这些问题一脸茫然。问题一道道地出现,孩子们没有答上来任何一道。计划的执行者不耐烦了,向太阳发射了武器(奇点),十分钟后到达太阳。测试继续着,但是执行者已经没有耐心。突然,孩子们答上来一道题,那是牛顿第一定律。紧接着,孩子们答上了牛顿第二定律和第三定律,测试通过了。执行者急忙将武器改变轨道,那武器擦着太阳的日冕飞走了。
就在这个全人类都没有知觉的地方,这个已死的乡村教师临终也放心不下的孩子们的学业终于开花结果。虽然,孩子们的前途依然未卜。
这是全文第二个泪点,也是最高潮的一个。我只做了简单的叙述,所以读者可能感觉不到有什么感动的。
改变孩子们的命运,是这个老师的唯一心愿。通向其他命运的最平坦的大路,就是教育。然而,这个老师的力量依然微薄,难以撼动这片大地上沉重的力场。所以,刘慈欣安排他去做了另一件事。通过这件事,我们其实能看出,刘慈欣虽然让他间接地拯救了全人类,但刘慈欣并不在乎拯救什么全人类。他在乎的,是孩子们的命运。你也可以不恰当地理解为,改变这几个孩子的命运,有时候比拯救全人类都难。虽然,很不恰当,但这个不恰当的逻辑中暗含着对这个乡村教师的敬意。
刘慈欣在孩子们回答正确,避免太阳被摧毁之后,还对读者进行了补刀,强有力地夸了全世界的老师一把。
“天啊!这颗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级,是5B级!!”看着蓝84210号舰从一千光年之外发回的检测报告,参议员惊呼起来。
人类城市的摩天大楼群的影像在旗舰上方的太空中显现。
“他们已经开始使用核能,并用化学推进方式进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们所在行星的卫星。”
“他们基本特征是什么?”舰队统帅问。
“您想知道哪些方面?”蓝84210号上的值勤军官问。
“比如,这个行星上生命体记忆遗传的等级是多少?”
“他们没有记忆遗传,所有记忆都是后天取得的。”
“那么,他们的个体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么?”
“极其原始,也十分罕见。他们身体内有一种很薄的器官,这种器官在这个行星以氧氮为主的大气中振动时可产生声波,同时把要传输的信息调制到声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种薄膜器官从声波中接收信息。”
“这种方式信息传输的速率是多大?”
“大约每秒1至10比特。”
“什么?!”旗舰上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真的是每秒1至10比特,我们开始也不相信,但反复核实过。”
“上尉,你是个白痴吗?!”舰队统帅大怒,“你是想告诉我们,一种没有记忆遗传,相互间用声波进行信息交流,并且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进行交流的物种,能创造出5B级文明?!而且这种文明是在没有任何外部高级文明培植的情况下自行进化的?!”
“但,阁下,确实如此。”
“但在这种状态下,这个物种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间积累和传递知识,而这是文明进化所必需的!”
“他们有一种个体,有一定数量,分布于这个种群的各个角落,这类个体充当两代生命体之间知识传递的媒介。”
“听起来象神话。”
“不,”参议员说:“在银河文明的太古时代,确实有过这个概念,但即使在那时也极其罕见,除了我们这些星系文明进化史的专业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
“你是说那种在两代生命体之间传递知识的个体?”
“他们叫教师。”
“教――――师?”
“一个早已消失的太古文明词汇,很生僻,在一般的古词汇数据库中都查不到。”
这时,从太阳系发回的全息影像焦距拉长,显示出蔚蓝色的地球在太空中缓缓转动。
最高执政官说:“在银河系联邦时代,独立进化的文明十分罕见,能进化到5B级的更是绝无仅有,我们应该让这个文明继续不受干扰地进化下去,对它的观察和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太古文明的研究,对今天的银河文明也有启示。”
并对人类对太空的探索精神夸赞了一番。
“很遗憾,”最高执政官说,“如果没有高级文明的培植,他们还要在亚光速和三维时空中被禁锢两千年,至少还需一千年时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灭能量,两千年后才能通过多维时空进行通讯,至于通过超空间跃迁进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后的事了,至少要一万年,他们才具备加入银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
参议员说:“文明的这种孤独进化,是银河系太古时代才有的事。如果那古老的记载正确,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那黑暗世界中的无数个王朝后,一个庞大的探险计划开始了,他们发射了第一个外空飞船,那是一个透明浮力小球,经过漫长的路程浮上海面。当时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们能够想象,那对他们是怎样的壮丽和神秘啊!”
最高执政官说:“那是一个让人向往的时代,一粒灰尘样的行星对先祖都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在那绿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对群星……这感觉我们已丢失千万年了。“
“可我现在又找回了它!”参议员指着地球的影像说,她那蓝色的晶莹球体上浮动着雪白的云纹,他觉得她真像一种来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种美丽的珍珠,“看这个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体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梦,对我们的存在,对银河系中的战争和毁灭全然不知,宇宙对他们来说,是希望和梦想的无限源泉,这真象一首来自太古时代的歌谣。”
他真的吟唱了起来,他们三人的智能场合为一体,荡漾着玫瑰色的波纹。那从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太古时代传下来的歌谣听起来悠远、神秘、苍凉,通过超空间,它传遍了整个银河系,在这团由上千亿颗恒星组成的星云中,数不清的生命感到了一种久已消失的温馨和宁静。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最高执政官说。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参议员说。
人类,用了最原始的方式,用喉咙和书本一代一代传达着知识,但就是这样的人类,掌握了核技术,制造出计算机芯片,登上了月球。数不清的辉煌背后,是无数教师在背后默默耕耘着。他们中的大多数,总是无所求地,全身心地付出着。人们总是看着台前光辉的科学成就,却总是忽视,没有这些教师的个人奉献,也就没有今天的人们的便利生活中的几乎一切。而对于乡村教师,更是在那些偏远山区的孩子们的改变自己的最微茫却最闪亮的希望。所以,刘慈欣用最冷酷却最温柔的笔触,写成了这样一篇乡村教师不凡论。这位乡村教师,哪怕遇到再多不理解他的村民,哪怕给再多的孩子们垫上学杂费,哪怕压上再多身家再给孩子们的碗里填些油星,哪怕自己疾病缠身,哪怕已经临近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让孩子们多一点知识,哪怕这很可能是徒劳的。就算真是徒劳的,也无法辜负孩子们那渴望知识的眼睛!
感谢无数默默付出的乡村教师们,是他们,让无数的乡下孩子们能走向更广阔的天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