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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分别综合症,大概叫「恋家」。
走前半月。我赖在家里如磐石,能不出就不出门;走前三天。我喝着外婆熬的汤,嘴边似涩涩……
离家前两日,返校后一周。似成了最难熬的日子。
我舍不得。我不想走。
一直在想。恋家的人,到底“恋”什么?
刚读小学,独怕返校。车一来,我便溜烟逃开。尽往墙角或桌底钻。每每呢,又被妈妈一把拎起,丢入厢中。
高中时,我对校车的惧,一如离家的惶忧。我的眼,老是被泪糊住。周遭似黑黑的。只余我一人,和车轮空转。
初入大学。我没半点长进,依然怂。回校前两日,三点半就自然醒。
恋家成瘾,是我害怕独立。害怕未知。害怕抓不住时间而父母渐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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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刷了日剧《东京塔》。初看即泪目。
片中的主人公雅也,算个典型的“恋家男”。他在童年时过分依赖母亲,长大后却因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照,深感厌烦和羞耻。
失业、穷困、欠债、居无定所,他花了十五年,依然活得像孩子。伸手要钱的时候、和烂桃花纠缠不清的时候、捧着简历吃尽闭门羹的时候…他忍不住了,打给母亲。
“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些呢?不努力一些?”母亲在那头反复地问,低低地叹。
她眼中的儿子,曾那么优秀。她的小店墙上,还悬着儿子的毕业证。
或许,每个妈妈都是相似的。骂归骂。怨归怨。却依然会选择宽恕和体谅。
就如十五年前,雅也离家的那年春。妈妈为他送行,备了小布包。
里头装着新内衣,和喷香的便当盒。夹层藏了一封薄信。字不多,信旁是一万日元的纸币。
我也经历过。
比起流泪或沉默,妈妈更担心的,总归是我能否独立生活,能否适应他乡。
她留着我小学至今的奖状,悉心擦拭。她养我的绿植,喂我半路夭折的兔子。
她眯眼读完我每一篇长文。听我发的零碎语音,逐条收藏。
“说什么再见呢,今后咱们还是母子,别说这样的话。”
似乎。我安全感的本源,从不在于强大。相反,它只在于对「自我不完美」的接纳。
而家,让我不必像巴普洛夫的狗,做得好,才能得到认可;做不好,便失去关爱。
父母无条件的宽恕、认可和爱,亦让我不必隐藏自卑、回避嫉妒、假装自尊。
我只需做自己。
/3/
有时候,恋家也成「懦弱」的托辞。
假期之初,定的目标太着急,太贪心。来不及好好消化,就已成炮灰。
说好要健身学习两不误,说好垃圾食品不进肚。也都成了说说而已。刚熬的鸡汤,还来不及喝。
就这样,我更不愿离家。
未穿好战衣便要上沙场。未配妥剑出门已是江湖。想想真心累。
一旦开学,就意味着我无法再走回头路。无处再有庇佑所。中途萌生退意,也只能硬着头皮讪讪笑。
恐惧开学,不全是怕与家人分别,而是不想在充满同龄人竞争的环境下生活。
潮湿背阴的宿舍。鸡毛蒜皮的冷战。发了霉的誓言和爱情。又怎及在家,我自由却无压力。
然离家后,父母的近况,与我不再同频。
我们仨,匆匆塞入五湖四海。相见只余文字,和音影几缕。
日文中,有「亲子之绊」一词。如芥川龙之介所说,“亲子关系一旦确定,便也拉开了人生悲喜剧的序幕。”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年尚小,谁不曾想有多远走多远,山高路长且尽兴。自小延续的对家的记忆,慢慢将你我推往外面的世界。
记得很长一段时间。我跟妈妈,沟通受阻。她是针尖我是麦芒,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故意逆她心意,扯着嗓子还嘴,生活里的不如意,尽数发泄于至亲。
妈妈也不让步,冷眼看我,家中杂事全罢工。直到,我饿了几天肚子。连连赔不是,她才肯作罢。
好几次了。
离家前,我告诉她我要去家远行,再也不被约束不被管教,越远越好。离家后,我却日夜思念,掰着指头算返程的日子,越快越好。
我恋的,终不是家乡。而是,家人的所在。
走之前,真希望她再多骂我几句。兴许骂烦了,我就能大步迈不回头,嘻嘻一笑别爹娘。就不必这般玻璃心,哭到眼肿鼻尖红。
于我啊。恋家,从不是什么没出息的事。
不是身心未长大,责任难承担。而是世间再大,心头有一隅。是退路,是笃定,是前行漫漫待归期。
我只知。进城的公交一辆就足够。回家的路两条都嫌多。
想家的孩子。愿常回去。
想家的孩子。愿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