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尖的一撮毛是雪白的,像是黑色的毛线球中间硬加了几根白线做点缀一样。
它通体漆黑,半长的毛,黑脸黑眼黑嘴。来来往往,离远离近,都不曾看清过它的脸,只是有一次边走边看手机时,余光中有什么在看我,回头看到它趴在汽车轮边,正看我,吓一跳。若不是那黑尾中的几缕白毛的奇异对比,做为一条流浪狗,是不会引起我的关注的。我怕这些野猫野狗,怕什么?怕它们神出鬼没的吓一跳,莫名怕它们会缠上你,何况这么一只漆黑漆黑的。
常见它在小区入口的甬道上徘徊,偶尔在小区3号楼旁边围栏外看到它,那时的它是看向院内。即然看向院内,既然常在甬道,它为什么不从小区里到3号楼那边,而是从小区里到外面,再往里看?
初夏的周日,晚霞依依不舍的沉落到大厦背后,蓝色的天空变蓝灰到黑灰,终于降下夜幕。我跟朋友野游累了一天,腿不跟脚地走到了小区围墙外。感觉地下有团黑色移动过来,悄无声息。我反正累得时停时走,就放慢脚步,看这团黑影要去哪里。
在与我错身而过时,我再一次使劲盯着它头面的位置,但是那狗面竟然比环境色还要黑得多,完全看不清,也就无从分析它的“微表情”。只见它静悄悄的小步颠到围栏边,就在3号楼外侧驻足,向院里观望。我躲在树影里观察它,忽然想起旅行包里其实还有根火腿肠,但是只停留在想一下,并不敢掏出来,担心一时好心会让它“讹”上我。再看它,那抬着头,静静看的侧身狗像,此时不知怎的像个深情的,远远默默注视着自己求而不得的什么一样,良久,良久。
狗眼里会有深情么?
它折返回来,几乎与我同时路过小区门口的饭店。“嘿,小黑来了。”开着大门,一个服务员看到了这狗,它走向明亮的饭馆门口。我则有些释然地期待着以往所有见到过的犬类的行为动作的发生,但是太奇怪了,奇怪让我再次驻足:它一声不吭。它就让那长长的毛扎扎且有一缕白的黑尾巴那样垂着,它竟然不摇尾巴示好。它也没有满地乱嗅的饿相。它走走,看看,停下,然后离开。看来它叫“小黑”?
小黑从灯光通明的饭店门口走进黑夜,向着小区门口颠颠走,看着它经过我的时候,感觉它甚至是有点姿态的。
饭店里出来了一个小个子服务员,手里拿个盘子,口中吆喝“小黑,小黑”,那狗似乎知道小黑是在叫它,折回来。小个子把手中盘子的东西倒在一块木板上,嘟囔着“吃吧”,转回屋。小黑毫无声息的接近,但它动作彻底拽住了我的脚步和目光。它怎么在转着圈的嗅,它不是应该饿么?不,它轻轻嗅嗅,能看到用舌头把食物拔散开,再嗅,完全没有嘴巴的动作,整整转着嗅了一圈,像个极度挑食的小姑娘,什么都没有吃,走开了,颠颠的进了小区。
它走了,我没走。我好奇于服务员到底给了什么东西让它连张嘴的欲望都没有?我干脆走过去看,这一小摊食物很干净的,没有汤汁,几块小骨头几块肉,笋片,豆制品,饼服。这时又一个服务员出来搬东西,我忍不住问,唉这狗为什么不吃啊?那服务员笑道,这二天刚开始喂,可能不习惯,一会儿它应该就会过来吃吧。
我对这小黑的好奇心彻底被点燃了。等我进了小区,小黑就在进口的甬道边上,站着,看着,这是它被我看到无数次的姿势,对了,它会静静看每一个经过它身边的人。
它在等谁?它在找谁?
对面楼的一个94岁老太太没了,保姆将其家里所有门窗大开,灯光轰鸣。难得见到三三五五的邻居们在楼前凑成一小堆一小圈的聊着。我还好奇着那小黑,灵机一动也穿上外衣加入“群聊”。人数最多的一个圈都围着一个88岁四代同堂老太太在聊,其中有我楼下的邻居,于是我挤到人缝里,先听着然后抽冷子插话,问甬道的黑狗是怎么回事么。
这一提可好,一时间好几个人同时说起来还各有侧重。我立着耳朵捕捉,原来这小黑早让大家觉得奇怪了,有人好心喂它香肠,它只嗅不吃。好像它一整天都在小区入口处的甬道二旁活动,只看人不叫也不跟人。九号楼的赵大爷一家有三只狗,也不在乎多它一只,想领养它,但它不从。
说着说着,人们的话题又一盘散沙了,这种所谓“乌合之众”的聊天场所,没有人想好好聊天,只是有人想说话,有人想传话,有人想打听。只有一个雪白头发瘦小老太太,叨叨地好像还在说小黑,我挤到她旁边,问到底怎么回事,这才知道了这悲惨故事的大概。
3号楼里有四户是出租的,3年前一楼的单元租出去了,租房的是祖孙俩,只知道孙子叫张贺。老太太中风治疗需要大笔钱,孙子咬牙把原来的旧房卖了,一方面给奶奶治疗,一方面在离中医院近的这里租了这房,方便看病以及病后出门。孙子张贺,矮矮胖胖,眯眯眼,似乎总是有笑模样,但却不是笑,他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中学阶段沉迷游戏,本来智力不错记忆力也好,但迷恋王者荣耀到了能一天一夜的死磕,就把自己磕到了一个大专。大专期间相依为命的奶奶突然中风,这学业也断了,房也卖了,为了祖孙二 人的生活,他开始送外卖挣钱。第一个月的钱下来,他倒真乐了,特意给自己和奶奶买了一只小黑狗,让这一向孤苦伶仃的家里有了第三个生命。
小黑狗通人性,从来不叫,也只吃狗粮,很好养,很机灵。奶奶行动不便,言语也不顺利,张贺每天早出晚归,只有夜深人静才能带小黑在小区或外面马路上溜一圈。因此小区里基本没什么人看到过他们在一起。何况小区是学区房小区,房子换主人频率很高,3号楼的住户也是变换频繁。2018年春节期间,奶奶康复得不错,几乎能在屋里活动了。这时候好像小黑也长大了,偶尔趁奶奶开门会自己溜出去转转,或许谈谈恋爱也未可知,然后会等到张贺收工一起回家。这些是小老太脑补的,她说她只是看到几次小黑与张贺一起回家的情景。
2018年的农历小年这天,零星的鞭炮声让人们兴奋。狗可能也兴奋。小黑知道傍晚二个伙伴会在小区被主人溜,于是它找准机会也机灵的溜出去了,想着玩一会儿,等接着主人张贺一起回家。
张贺也打包了几个奶奶爱吃的菜,打算关了呼叫软件先回家跟奶奶过个小年,不行晚上再出来接着跑活儿。他已经干了二年多了,知道过年过节活多钱也有加成,是挣钱的好时机。他一边想着事,一边打算弄一下手机,逆行斜穿过丁字路口就到小区了,就在这时,一辆轰响着音乐的跑车呼啸而过,巨大的撞击声盖过了巨大的音乐声,张贺连人带车被撞飞 ......
小老太只把故事说到这里,这时其实她也只是在对着我说,其它人话题早转移到了别处了。说起来,我好像隐约也还记得几年前小区门前不远的交通事故,好像弄得满地都是菜饭。小老太说她是3号楼另外一个单元的,后来再没见过张贺或他奶奶。现在小区这个流浪狗小黑,应该就是张贺的小黑。三年了,它只在大门甬道二侧,也只会围着3号楼转。
它在等它的主人吧,它不知道人世间发生的事。
夜更深了。
我默默离开人群,回家。
[后记]
1.初稿写于2021.5.17,因为5.16晚归时看到喂食不食的情景,有感而发。
2.小修于2021.5.18晨,后半段的小黑如此行为的原由,借一小老太之口说出,还是觉得突兀,其实应该转换视角,换做狗的视角来写,但目前想像力与笔力还达不到,先这样吧。
3.一直想借文抒发对人的不满,最恶的不满就是“写死”。但写完之后,并不觉得痛快,反而更觉人生莫测,何苦尔尔。珍惜当下,珍惜今天,珍惜拥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