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长假,却有一个好朋友向我打电话诉苦,说每次一过年回家她就头疼得不行,3天就一定爆炸了。
父母会对挑剔她的穿着、干涉她睡眠时间,还一次次想让她辞掉现在的工作、回到他们身边。
朋友虽然一直跟我抱怨,但却没有正面和父母沟通过。“因为我不想花时间和他们纠缠在小事上,也不想每次都大吵大嚷,反正他们不会听我的,说了也没用,不如就顺着说几句,早点结束对话。”她说。
朋友的情况不是个例,这几天后台有很多类似的留言,表达回家直面父母的愤怒。这些愤怒背后,都藏着同一种呼声:“在这段关系里,我的自我没得到尊重。”
愤怒是每个人都有的情绪,但如何沟通愤怒,却是个难题。尤其是跟自己最亲密的人,如何和父母伴侣明确、坚定地表达自我?如何有效地承认、沟通自己的愤怒?
在春节和家人频繁接触的日子里,我们为大家导读哈丽特·勒纳博士的书《愤怒之舞》(The Dance of Anger),来谈谈愤怒背后自我的呼声,我们难以坚定自我的原因,以及怎么在愤怒的指引下明确自我、改善原本的关系模式。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勒纳博士的初衷是写一本面向女性的指南,因为她认为在当前社会文化影响下,女性相对而言更难以在关系中主张自我。但这本书里对如何表达自我需求和意志的建议,也适用于有同样烦恼的男性。
愤怒的感觉或许并不好受,但它对人类有用:愤怒是值得注意的情绪信号。愤怒提醒我们受到了伤害、需要捍卫自己的原则;或是告诉我们,别人为我们做得太多,以至于妨碍到我们的选择和成长。
在生气时,愤怒给我们力量来保持自我的完整,它促使我们向别人的干涉说“不”,鼓励我们尊重和主张自己的权利、需求和愿望(Lerner, 2014; p.2)。
勒纳博士认为,在和父母/伴侣的亲密关系中,我们的愤怒往往源于在关系中弱化自我(de-self)。
一段关系是“我”与“我们”的平衡,过多地强调“我”会让双方貌合神离,一遇到需求的冲突便容易结束关系;
而弱化自我则意味着在关系中过多地强调了“我们”,却忽略了“我”的需求,在关系中放弃了自己的责任感和控制力。一段被弱化了自我的关系里,“我”的需求不被看见、不被承认,也不被允许选择和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们越是弱化自我,关系中的其他人就掌握更多主动权,是一个恶性循环。例如,在亲子关系中,孩子弱化自我的程度越强,父母越是会替孩子拿主意,这种互动会不断强化彼此的力量差异。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也很难对父母开口重新声张自己的权利。
不过,这种“强者越强、弱者越弱”的循环也可以被打破。由于关系里的个体会彼此影响,当弱化自我的一方改变时,其他人也会相应地改变。一旦我们开始“明确自我”,即主张自己的原则、权利、愿望和需求,对方也不得不作出反应。
尽管改变的过程里会存在冲突、挣扎,但如果方法得当,最终能让我们收获更清晰、强大的自我。有时候青春期孩子和父母的冲突是必要的,是在一次一次据理力争的过程中,孩子才在父母心中确立了自己的自我,尤其是进入成年,孩子通过不断明确自我,让父母最终理解自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为自己的人生负全部的责任。
有些人担心一旦表达不满,便会遭到对方的冷淡、嘲笑乃至谩骂。这些负面反应十分伤人。
特别对生活在暴力、虐待环境下的人们而言,光是想到可能招致的身体、语言、情感暴力,就感到焦虑、害怕。
如果对方让你对自身安全产生顾虑,那么比起沟通,的确,保障自己安全、远离伤害源才是第一要务。
而负面回应对我们的另一打击,是它让我们觉得自己“失败和无能”,因为许多人希望能改变父母/伴侣,比如让对方认同我们的需求和权利,而对方的负面反应说明他们并没有改变。
因此有时我们甚至不敢感受自己的愤怒,也就不承认有明确自我的需求。这有一部分是受到社会对我们期待的影响。
比如,女性就面临着“淑女-泼妇”的困境:一方面,社会希望女性成为“淑女”,做一个顺从的、照顾家人情感和面子的女性;另一方面,社会又会污名化敢于表达愤怒的女性,斥其为“泼妇”,用许多负面的词形容她:雌老虎、母夜叉等。既树立典型要求女性效仿,又贬斥出格者来告诫女性。
孩子也是如此,父母一旦不能顺心如意,便会用子女不孝、不顾养育之情来训诫孩子。
女性和孩子因此会不停地责问自己:我的愤怒是正当的吗?但情绪没有正当、合理之说,它只是一种真实存在的体验(p.4),愤怒就像口渴一样,是背后的需求引发的感受,我们从来不会问自己“我是不是该口渴”。
我们有权感到愤怒,也有权表达它。
明白了愤怒是我们的权利,当我们开始明确地表达自己时,会给关系中的各方都带来影响。
当我们开始改变自己时,我们很难避免遭遇到关系中强劲的阻力和试图还原的逆流。——勒纳博士将其称为“对抗-还原”反应:
关系中的他人会试图逼迫我们回到旧模式中,还原成以前顺从的状态。我们可能会被指责为自私自利、不孝、不近人情、不懂事(“你怎么和你爸爸说话的,有做孩子的样子吗!”),对方可能会以结束关系要挟我们(“我没你这个孩子”、“你这是逼我和你分手”),有时,对方甚至会用激烈的生理反应打断你的表达,例如哮喘、晕厥等等。
之所以父母/伴侣会出现这种反应,并不一定是由于他们不爱我们,而是因为我们的变化会引起他们的焦虑:害怕我们一旦独立,他们就会失去我们(分离焦虑);不确定关系改变后会变成什么样,所以不知所措(对未知的焦虑)。在焦虑的背后是对亲密和维系关系的渴望。
在我们坚持自我后,有的关系不可避免地走向结束,但分离并非是坏事,离开耗竭性的关系既是成熟的证明,也给我们寻找更好关系的机会;
而有的父母/伴侣则逐渐认识到他们焦虑的事并不会发生,能够意识到你想要的是更好的关系,而不是离开他们,进而和我们一同改变和成长。
当我们试图为自己主张权利,我们同样会有对自己的“对立-还原”反应,比如面对他人的指责、威胁,我们会感到愧疚和分离焦虑;过去的习惯也诱惑着我们回到熟悉的情境里——在他们面前立刻变成了从前的那个孩子。
可是,如果我们选择掩盖、压抑来维系表面的和平,它会迫使我们消耗精力伪装自己;这样的关系会让伪装者怀疑真实的自己得不到接纳,和父母/伴侣之间始终存在着距离。
愤怒只是一个信号,它能给我们指出问题的方向,却不能替代思考和沟通。明确自我并不代表要毫无章法、不经思考地宣泄怒气,它需要我们花时间想清楚自身的需求,并采取恰当的沟通方式。
勒纳博士指出,要将愤怒作为帮助我们明确自我的工具,我们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磨练技能(p.12):
a. 识别愤怒的原因,明确立场
愤怒传达的信息一般是模糊而简单的,主张自我需要我们划分更清楚的界限,想好自己的立场和可能的选择。
举个例子,有个读者抱怨照顾母亲太多,母亲购物、谈天都找自己,让Ta在工作之余疲惫不堪,而如果读者想告诉母亲“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无法承担这么多的责任”,Ta得先想清楚“我愿意为照顾母亲做多少,什么事是我不愿做的”。
勒纳博士介绍了六个问题帮助我们厘清思路:
•“哪些情况下我容易愤怒?”一旦发现愤怒的征兆,可以提醒自己调整情绪,像是深呼吸、数数字,或是直接提出“我需要时间再想想清楚”,在愤怒早期开始干预比怒火爆发时再调节它要更容易。
•“此时此刻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比如,穿什么衣服、衣服好不好看只是表象,问题核心是我们本该有权决定自己穿什么。
•“我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是什么?”
•“我想争取的是什么?”是不再对你的工作指手画脚吗?还是在生活各方面都不要干涉你。
•“哪些人应该对哪些事情负责?”比如,我们对自己的情绪反应负责,而父母如果对我们的话大吼大叫,那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选择了做出这种回应,他们原本也可以选择心平气和地倾听。
•“什么是我特别想改变的?”
•“我愿意做什么,而哪些我绝对不愿意做?”
在沟通的过程中再思考这些问题会是困难的,建议在表达愤怒之前,先想清楚这些问题。
b. 学习沟通技巧
注重沟通技巧能让对方听进我们的话,增加解决冲突和差异的可能性。用大吵大闹或眼泪哀求的方式宣泄愤怒,可能带来一时平静,但会模糊和转移沟通的重点。
双方不再关注你的自我主张,而纠缠在你的情绪上;争执的结果不是改善关系模式,而仅仅为了平息你的愤怒。结束后,问题没有解决,双方依然维持旧模式。
因此,在沟通过程中,要避免无效的争执,一种有效的方法是多从“我”的角度陈述(I-statement),“我认为……”、“我觉得……”、“我希望……”(p.181)。
在争执里,我们多用指责和要求的口吻。喜欢说“你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这是试图控制对方的行为的表现,但它行不通,也容易引起对方的防御和反抗;而“我”的角度陈述则聚焦在自身的议题上,向对方表明主张自我的重点不在于责怪对方,而是为了解决我们自己的需求。
举个例子,A感到母亲总喜欢向自己提建议,好像处处做A的老师,就连买什么样的锅子,A的母亲都要干预一手,于是A向母亲提出:“我希望我能多按自己的想法选择,因为我想锻炼自己做出选择的能力。”也许A最初想主张自我是因为母亲的不够尊重,但一味指责母亲很可能把对话导向争吵的方向,而划线部分则让母亲觉得不必为她自己的干涉行为辩驳。
当然,A的母亲可能依然会抱怨:“你是翅膀硬了,觉得我烦了,不想听我建议了是吧。你要记住我是你妈,我比你懂得多。”这时A再次强调自身的问题:“妈妈,我很看重你的建议。我只是觉得自己面对选择总是犹豫,想试试看能不能自己衡量利弊做出选择。”避开和母亲就谁懂得多争执,反复表明A想要有选择权的愿望。
c. 学会观察,打破含混不清的交流
学会观察和改变我们在关系中的角色,培养回应能力(response-ability)。
良好的回应能力可以使我们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冷静下来并后退一步,看看沟通双方处于什么样的角色,自己是不是又重复了过去的模式,最终有意识地在类似的情境下做出新回应。
我们可以通过复盘来提升回应能力。首先,回忆过去在父母/伴侣面前生气时,你通常如何处理愤怒,例如,你会寻求更紧密的关系,拼命寻找对方爱你的迹象吗?或是选择避开对方,消极地一声不吭?
其次,想一想在你处理愤怒后,对方会做出什么反应,有没有别的方式、态度、语言来应对类似情境。如果不清楚其他可行的沟通方式,可以通过观察他人的交流、向专业人士求助、和信任的朋友练习等方式,了解和学习不同于过去的沟通方式。
d. 学会预测和处理对方的“对抗-还原”行为
上文提到,当我们做出改变,关系中的其他人会试图把我们“还原”到过去的状态。试着预测他们会说什么、做什么。面对不同的还原行为,我们可以做出相应的反应。
比如,如果父母表示“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不要和他们进行无意义的辩论。不要总想说服别人认同你是“对的”。
当别人不同意你时,你只需要表示“也许你不同意,但我也可以有我的看法”。
并且,试着接受“人和人不一样”的事实,你的父母/伴侣如果和你反应、想法不一样,也并非意味着一定有人“正确”,有人“错误”,不要纠结到底谁对谁错,重点在于明确你的权利、强调你的愿望和需求。(p.182)
此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你不想被父母/伴侣干涉,也别想着教育他们,觉得他们该怎么想、怎么反应。如果我们改变后,父母的反应是生气,我们也不应该批评他们的情绪(“你们怎么好意思生气,明明痛苦的是我!”),而是可以说:“我理解你的愤怒,如果我是你,我也可能会生气。不过我已经做出了决定。”(p.183)
我们希望沟通能迅速而快乐地解决,然而现实是,主张自我往往需要时间,并且得一次一小步。一下子试着改变太多,或许会引起对方过激的反应;而逐步升级主张,既能给对方适应改变的时间,也能给我们留有余地,在沟通中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思想和立场。
当我们对自己的所思所想变得更清晰时,对方也会对他们的想法有更深的了解,甚至直接表示不会改变。
到这时,摆在我们面前的选择也终于明朗:是继续留下,还是决定离开?如果继续下去又会怎样?
维系旧模式是省力的,不必做出艰难的沟通、面对痛苦的选择,但尝试表达自我或许能在长远给我们带来更多,包括更互相尊重的关系。如果想了解更多处理关系中愤怒的方法,了解相关具体案例与解决方案,可以阅读哈丽特·勒纳博士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