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茅草屋
入伏后的秦岭深山里依然闷热,秋老虎发着余威。秋风已经开始忙着给大树吹去叶裙子衣服,使得果子露出红的、黄的、紫的脸,在清晨的阳光里笑着。一条河在山谷里寂寞地流淌,这里的山民给它起了挺洋气的名字,叫金钱河;这河面对漫长的岁月,只是默然的流动着,无意中滋养了这山里的生命;而对于它自己的年岁,自己都悄然的忘记了。
在金钱河的右岸,有一处高台,靠着山的背脊搭建了一座茅草屋。一张有裂缝、发黑色的木板门,镶在一尺厚的石板墙里,为这座屋子的主人护卫住了夜晚的睡梦。清早,太阳从山头冒出脸,红红的,立即引来鱼儿游戏、鸟儿啼鸣。太阳不小心照在大女的屁股上,大女的懒觉睡不成了。他伸了伸细廋的胳膊腿,便沿着草铺床转圈;他爬了四五圈,眼角屎糊着眼睛,难受的啼哭起来。
大女,是我的大哥。娘娘说为了崽子好养,就给他个起了个女娃名字,因为我哥头上有个男婴,没有过百天就夭折了。自从大哥起了女娃名字,他的命似乎也坚硬起来。
大哥哭的声嘶力竭,仍然不见娘来救他。他看见一群蚂蚁从门槛地下爬进来,就用手抹了抹眼泪和鼻涕,专注地观看起来。他发现蚂蚁队伍直奔水翁方向,先头部队已经沿着水翁朝上爬。大哥把领头的蚂蚁王捉住,摔在土地上,蚂蚁的队伍顿时乱了套,而蚂蚁王则惊慌地乱了一阵子马脚后,又沿着水翁第二次往上爬。大哥就这样三次的戏弄着蚂蚁王,嘴里发出吃吃的笑声。
大哥二岁了,但是话语说不明了,只是能吃能喝。他睡饿了,到处找寻吃食。蚂蚁群爬到了水翁的翁盖上,这时候大哥才突然发现水翁盖上有红薯干、玉米面饼子。他感谢蚂蚁,帮他找到了吃的。这食物虽然吃的厌烦,但总比饿着肚子强,大哥想着就肯吃起来。
早晨的八九点,云山缭绕,山民正在大山深处劳作。我的娘和五六个婶子相伴着,在山麓东面挖能吃的树根,采摘能吃的野果子。我问娘为什不单独去挖,能挖的更多些,她说山里有野猪、狼、熊野兽,一个人会被它们咬伤。我爹爹在山麓北面砍柴。他砍的柴捆子很大,扛到仓树平街就能买个好价钱。可是到了1969年底,茅屋的院畔前,已经堆起一人高的柴禾垛子,却买不掉了。爹娘们深居山林,并不晓得山外的世界,正在刮起一股“文化大革命”的龙卷风。
1943年,秦岭山犹如一位躲避战火的老人,安静的躺在祖国母亲的怀里。这年的秋季,我爹先于娘一个月出生。他俩属于穿着开裆裤的玩伴,是被山寨里公认的一对青梅竹马。我娘兄妹五个,她排行老二。大约十三岁,由父母双方之约,与我爹定为“娃娃亲”。我爹兄妹十个,他也排行老二。
在金钱河的河滩上,我爹和我娘的姊妹们嬉闹着,咯咯的笑声经常把林间的小鸟惊扰。他们下河捉鱼、摸螃蟹……。男孩子的欢呼,女孩子的尖叫,回荡在河滩上空,他们确实把童年洒在金钱河里,然后让水流把童年带走。没有几年的功夫,他们长大成人,女人嫁人,大多还是做山寨里的娘子;男人娶妻,大多还是当山寨里的相公。岁月的苦辣等着他们去品尝,日子等着他们用双手编织。日子什么时候能够苦尽甘来,我的爹娘以及山里的乡亲们都在盼望着。
娘打开板门上的挂锁,门栓子发出铁的清脆响声。一束阳光在等着门扇的咯吱声,一下子仆射进茅屋,恰好照在酣睡的大哥那光溜溜的屁股上。娘呼叫了两声“大女!”大哥睁开朦胧的眼睛,看着娘,娃的一声哭了。我不笑话大哥,毕竟,他才二岁,毕竟大哥在上午十一点前没有吃饭;我理解大哥,他是委屈的哭,也是饥饿驱使他哭了。
傍晚的时候,晚霞的眼睛观赏着金钱河右岸的茅草屋。炊烟袅袅升起,锅里煮着豆子、红薯,还有娘今天在山里挖的野菜。大哥不停的哼唧,嚷着要吃饭。娘搂着他,说等着爹回家一起吃。
天已经黑透了,河滩对岸一个柴捆子在艰难移动,直到扑通一声,柴捆躺倒在茅草屋前的柴垛子上,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从柴捆下钻出来,这是我的爹。他的帅气、老实、勤劳,让我娘死心塌地的嫁给了他,并且相依到老。
茅屋里,桐油灯闪着黄色的光,屋地面间,立着一个吊锅,被烟熏的乌黑,锅里的热气向外蒸发着香气。爹坐在石板拼搭的石凳上,熟练的点燃旱烟锅,吧嗒吧嗒的过着烟瘾,也释放着一天的劳累。娘端上一老碗饭,爹呼啦啦的吃着,到了碗底,剩了些稠糊汤,爹瞅了一眼他的大女,把稠饭倒进小碗里。娘则揪着大哥的耳朵说到:“别跟你爹抢食吃,你爹要出苦力呢!”二岁的哥哥哪能理会这些,娘只有嘟囔着,把自己的饭食给爹添补些。
以上的文字描述,是我长大后,娘在油灯下讲述的,我想这是真切的吧。大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也无权抱怨家庭的贫寒。秦岭的甘汁滋养着我爹娘的祖辈,而爹娘也无声息的哺育着大哥,让大哥生命染上了秦岭大山的憨厚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