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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划破了刘府上空夜的沉寂。
老迈的管家阿根叔挑起一盏油灯,把门裂开了一条缝。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大少爷刘长卿的跛脚婢女雪心正心急如焚地站在台阶上。
“这么晚了,莫不是大少爷有什么紧急的事?”阿根叔嗅到了一丝不安。
果然,雪心一开口就带着哭腔:
“阿根叔,快去禀告老爷,大少爷……大少爷又吐血了……”
雪心话音刚落,刘老爷就披着一件深灰色的厚斗篷从里屋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晚膳不是还喝了几口粥吗?快,快去驿馆请郎中!”他一边吩咐着仆人,一边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夜幕里,朝长子刘长卿居住的别院梅香斋奔去。
在充斥着浓烈中药味的房间里,烛光把黑暗逼到了角落。一个干瘦的年轻男子死气沉沉地躺在床榻上——散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开裂的唇边还有几丝新鲜的血迹……那就是病入膏肓的刘家长子刘长卿。
这位刘家大少爷自幼就乖巧懂事,待人接物宽厚仁慈,通晓四书五经,诸子百家颇有心得。刘老爷一直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盼望他某一天能一飞冲天,金榜题名。奈何,长卿天生体弱,即便日日被丫鬟小厮们小心侍奉,仍然抵不过娘胎带出来的顽疾,三天两头地病倒。以往犯病都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般几副汤药下去都能好个七八分,而这次却数月不见起色。
刘老爷为此忧心忡忡,于是乎发动了所有关系网为其寻医访药。他甚至放话,只要能救他的长子,散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刘老爷坐在塌前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
“吾儿啊!你怎么样?不要吓爹啊……”
刘长卿半睁着浑浊无神的双眼,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吐露。但干巴的嘴刚嚅动两下,就像被人扼喉咙似的上气不接下气了。那双鼓得圆滚滚的眼睛盯着房梁,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伺候在旁的几个丫鬟都慌了,喊的喊,哭的哭,乱作一团。
幸好郎中及时赶到,几经周折把长卿从生死边缘带了回来。
刘老爷几近哀求地望着付郎中,颤声问道:
“大夫,小儿安否?”
“令郎已经病入脏腑,恐时日无多。我开了个药方,已交由婢女。按时服下,或许能让他舒服些。”郎中略带遗憾地躬身答道。
要知道,这位付郎中可是刘老爷花费三千金从京城请来的名医,医术是相当的了得。甚至有传言,说他有起死回生之术。而他这样的诊断,基本上算是官方判了刘长卿的死刑。
刘老爷纵然心有不甘,也难免泄气。他想,这大概就是天命难违吧?即便自己富甲一方,却仍旧守不住自己最看重的孩子。这是多么的讽刺啊!
刘老爷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脸,哭了起来……
一旁的阿根叔却捻着胡须开口了:
“老爷,有一民间传说,不妨一试?”
刘老爷抬起头,对面前这个陪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招招手:
“说说看!”
阿根叔凑到主人耳边:
“我有个远房侄子,也是快不行了……”
刘老爷听完,沉思片刻,喃喃道:
“结亲。冲喜。眼下,这倒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二】
长卿不知道自己这次又昏睡了多久,反正雪心看见他睁开眼睛,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
“少爷……我的好少爷,您可醒了!”
尽管长卿此时还无比虚弱,但还是冲这个跟了他十年的婢女笑了笑:
“傻丫头,哭成小花猫了。”
在院子里忙活的几个丫鬟小厮听见房间的动静,也赶忙围了进来,在榻前问候个没完。待聊得差不多了,雪心便打发大家出了门。一是她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好,经不起吵闹。再一个,她还有件顶重要的事得告诉大少爷。
雪心关上房门,端过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坐在长卿面前:
“少爷,我听说老爷给你说了门亲事。你很快就做新郎官啦!”
正喝着药的刘长卿被这几句话惊得连连咳嗽,颧骨上也出现了两抹病态的殷红。
雪心赶忙安慰:
“少爷,您别动气啊!”
“我这副身子,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吗……”
“老爷就是怕你不同意,才一直将这事儿隐瞒!都怪我多嘴。”
两人正说着,房门‘吱嘎’一声开了。
进来的正是刘老爷。他厌烦地拉开坐在床边的雪心,摸着长子的额头问:
“好些了吗?”
刘长卿奋力地直了直身子,想要坐起来,但终是没有挪动半分。他望着自己的父亲,颇有几分责备地说:
“父亲,我不能娶妻啊!”
刘老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站一旁的雪心,沉声喝道:“多嘴的蠢货!”
雪心吓得跛着脚缩回门后,半句话不敢再说。
刘老爷对长子说道:
“长卿啊,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为父自有主张。”
刘长卿不甘心,还想继续劝说,刘老爷却果断地结束了这场本就不平等的讨论。
自知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刘长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央求父亲无论如何要善待那个姑娘,要明媒正娶,要礼数周全。
刘老爷这倒也爽快地答应了,尽管在他心里这不过是一场交易,那名女子的幸福和名声,与他们刘家毫无关系。
刘老爷走后,长卿哭了,眼泪从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他痛恨这副被病魔缠身的破败身体,更心疼那个因为他而变得不幸的陌生姑娘!
接下来的几天,刘长卿仍旧时常陷入昏迷。不同的是,在清醒时他会忍不住想象——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一向淡泊名利的他甚至还让雪心整理了一下他名下的财产。长卿想着,万一他先走了,总该给姑娘一些过活的本钱吧!
找八字相合的女子来给长卿冲喜,对于刘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来讲很简单。
如今世道艰难,平常人家吃口饱饭都难,能将闺女嫁入刘府,自然是求之不得。
很快,甘家寨一个叫吴阿瑶的姑娘进入了刘家人的视线。据说此女跟刘长卿八字是绝配,且生得花容月貌,性格也不似一般庄稼户女子那般木讷呆板,很是机灵。
然而刘长卿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见好转。
有人怀疑,他是否能撑到大婚?
就在这种愁云惨雾中,婚期将近。
为了履行对长子的承诺,刘老爷决定修书一封,召回在外任职的次子刘长风。
【三】
刘府乃商贾之家,在清河郡当属首屈一指的存在。但纵使家财万贯,也总有人对他们嗤之以鼻,说他们是满身铜臭的奸商,粗鄙之人。刘老爷对此大为光火。
这种评价维系了很多年,直到刘家同父异母的两位公子相继长大。他们不仅相貌堂堂温文儒雅,还都是博览群书的少年英才。妾室所出的弟弟刘长风十八岁就中了进士。虽说现在只是顺天府的一个八品知事,但前途不可估量。
那天,刘长风处理完公务回到寓所,婢女阿若递上热茶的时候,还捎上了一封家信。长风拆开一看,内容就两个字——速归!
刘长风面对这样一封无头无尾的信,首先想到的就是兄长刘长卿:
“难道是家兄病情恶化?”
长风不敢迟疑,当即就告了假,于当天下午带上阿若和车夫秦叔动了身。
刘长风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摇摇晃晃。年少时,大他四岁的兄长为了保护他,挨了父亲一顿打的事又浮现在了眼前。在他们的生活里,这样的事并不少。可以说,长兄是他童年唯一的慰藉。
那时,他们跟着夫子读书,兄长对文章总有更为精妙独到的见解,让他颇为佩服。其实以兄长的才华和人品,早该有一番作为,奈何……
每每想到此处,刘长风总忍不住扼腕叹息。
这时,车夫秦叔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
“少爷,前面似乎有点不对劲。您坐好了,我们得提点速。”说完,扬起长鞭狠狠抽在了马屁股上。
马嘶鸣着往前冲了出去。
刘长风掀起的窗帘扫视着外面。夕阳下,马车正奔腾在一条细长的峡谷内。目光所及之处不是乱石堆就是半人高的焦黄荒草,甚是苍凉。其中一块岩石后面貌似趴着一个人……
待再近一些,刘长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大喝一声:
“停!”
秦叔勒住缰绳,马车骤停!
刘长风跳下车,两个仆人紧随其后。三人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那堆乱石前,只见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娇小身体以面朝下的姿势俯卧在一堆大大小小的青石子上,旁边还有一个背篓,以及散落一地的草药。
“是……是死人吗?”阿若从长风背后畏畏缩缩地探出头。
刘长风没搭话,而是小心翼翼地扳过那人的身体。原来是一个约么十七八岁的清秀姑娘,脸庞苍白,嘴唇乌青。
刘长风伸手探了探鼻息:
“帮把手,还有气儿!”
没有耽误太久,马车重新启程了,车上由三人变成了四人。
天黑尽之前,一行人赶到了距离刘府还有半天路程的关口县。
马车在一处精致的院落前停了下来。从房檐上垂下来的写着‘停月轩’的桃木吊牌随风飞舞,木牌下的银铃铛不知疲惫地发出一串又一串悦耳声音。
这所宅院是刘长风的生母留给他的。他母亲本是苏州河畔一歌姬,身份卑微。为了改变自己以色示人的卑贱命运,使用美人计爬上了刘老爷的床,并生下了刘长风。
她后来倒是如愿以偿地进了刘府,但只能做妾室。刘府人多嘴杂,她受尽了冷眼,整日郁郁寡欢,终于在长风十岁时香消玉殒了。
因为母亲的出身,作为刘府二少爷的刘长风并不受待见。从小到大,父亲对他都是一副视如敝履的态度,跟见到兄长时满脸的慈祥简直判若两人。这也是他为何一旦考取功名,就去了离家很远的外地任职的原因。
“少爷,这姑娘咋办?”阿若看着主人挺拔的背影问道。
“书房,把那里的炉火烧旺些。”长风淡淡地回答。
“我抱不动她呀……”阿若可怜巴巴地求助主人。
刘长风叹口气,走过来抱起那个娇小柔软的身体。只在刹那间,一股温润的甜香就向他袭来。再看那姑娘的面容,已经由刚上车时的惨白变得粉粉嫩嫩了。浓密的长睫毛盖住紧闭的眼睛,小巧而挺直的鼻子,微皱的眉宇间却像是藏着世上最悲伤的故事……
长风把眼睛移开,不敢再看怀里的姑娘,但心上还是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翌日清晨,刘长风被院子里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吵醒。他躺床上辨认着,一个是自己的婢女阿若,另一个如泉水叮咚般的声音应该是昨晚带回来的陌生姑娘,似乎是在向阿若辞行。
刘长风起身披上银白色的长袍,推开窗户。迎面而来的有深冬寒洌的风,还有那姑娘清澈中又略带惊诧的目光。
刘长风像是被这不期而遇的一瞥击中了心脏,他忘记了呼吸,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而那姑娘原本白皙的面孔也迅速升起了一层红晕。
阿若看见痴痴傻傻的二人,‘扑哧’一声笑了,说了句在主人那里新听来的词:
“这是要一顾误终身吗?”
两人自觉失态,不约而同地轻咳了几声,很有默契地把那份初见时的怦然心动隐藏了起来。
阿瑶很正式地对窗前的刘长风行了个礼:
“我是甘家寨的吴阿瑶,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有机会我会报答您的!”
刘长风也强作镇定,拱手答了一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阿瑶歪着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谦谦君子,欲言又止,最后悻悻然地离开了。
刘长风其实很想问问这个阿瑶姑娘的身世。比方说,可有意中人?可曾许配人家……但此时的他心里还牵挂着一个很重要的人,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当然,他把她刻进了脑海——甘家寨的吴阿瑶。他还有种预感,上天会给他们再次重逢的机会。
【四】
刘长风的马车刚到梅香斋,雪心就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她扶着下车的刘长风说:
“长风少爷,听说您要回来,我家少爷是高兴得不得了呢!”
“情况如何?”
“吃不了东西,精神越发差了……”雪心小跑着跟在刘长风身后。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回廊,站到了刘长卿的房门外。
刘长风定了定神,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子苦味就扑面而来。
“长风,是你吗……”刘长卿虚弱的声音从昏暗中传来。
“兄长!”刘长风上前抓住兄长枯瘦的手,如冰似寒的刺骨凉意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看着屋子中央烧得正旺的火盆,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刘长卿努力保持微笑:
“不用担心,我好得很。”
“嗯,兄长一定会好起来的……”刘长风声音哽咽。
雪心见兄弟二人都有点压抑不住情绪,赶紧岔开话题:
“少爷,外面的梅花开得可美了,等明儿天气好,咱们出去瞧瞧!”
刘长风心领神会,感激得冲雪心笑笑:
“好主意!我们可以一边赏花一边下棋!”
接下来的时间里,兄弟俩心照不宣地回避着那些沉重的话题。整个下午,刘长风陪着兄长,跟他聊着天南地北的事,也讲着过去和未来。
直至天色暗下来,雪心服侍着刘长卿喝了药准备歇息,刘长风才走出了梅香斋。
隔天一早,刘长风来到刘老爷居住的东厢房。
“父亲,风儿来给您请安了!”
刘老爷端坐在椅子上,冷淡地答了句:
“唔!”
刘长风早就习惯了父亲对他的这种漠然。
刘老爷把叫他回来的真实目的,也就是给长卿娶妻的安排一一道来。
刘长风虽不认同,却也不意外。时至今日,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他只能跟着父亲的计划往下走。
“叫你回来,主要是有件事还非你不可。那就是你得代替你兄长去接亲。”刘老爷始终轻描淡写。
刘长风脸红筋涨,‘腾’地站起来,连连拒绝:
“这……这不可!这不合规矩。”
“你不去,那谁去?路途遥远,难道让你兄长自己去?若不是你兄长再三要求,要什么明媒正娶礼数周到,我就想干脆随便找个家丁,或者让女方自己来…… ”
刘长风妥协了。他低着头,没吭声。
刘老爷继续说:
“迎亲事宜阿根叔已基本准备妥当。到甘家寨差不多有一天路程,你们得提前动身。”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浅黄色的宣纸递给刘长风:
“带上此女的生辰八字。”
当刘长风看到赫然纸上的“吴阿瑶”三个字时,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脸色煞白。他哆哆嗦嗦地问道:
“这,这是谁……”
“你兄长的新妇,还能是谁?”刘老爷不以为然。他并不知晓次子为什么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也不愿意去深究。他只当次子是太累,或者仅仅就是不情愿去走那一趟。他坐回堂上,对着堂下的次子挥挥衣袖,示意他离开。
清楚整件事情的阿若嘟着嘴陪同主人回到房间。把他扶上床,脱掉鞋袜,打水擦脸……
一切妥当后,阿若看着靠在床头沮丧的主人,愤愤不平地说道:
“少爷不必想那么多,他们都讲那大少爷……”
刘长风预感到这丫头接下来会讲什么不敬之词,赶紧厉声制止:
“再胡说,我就把你赶出去!”
阿若眼里噙着泪,小脸憋得通红,大声吼道:
“从小老爷就不待见你,什么都紧着大少爷。难道妾室所出就永远低人一等吗?我看见你看阿瑶姑娘的眼神了,我知道你喜欢她……”
眼见阿若越说越离谱,刘长风翻身薅起一个枕头就朝她扔了过去:
“该死的丫头,你今天是疯了不成?”
一时间,房间里哭声骂声乱成一锅粥。
经这一番闹腾,刘长风郁闷的心情倒是缓和了不少。他疲惫地蜷缩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晚,刘长风做了个梦。他梦见马车奔腾在一片风景如画的原野。最神奇的是,车上除了他,还有一个身穿凤冠霞帔的女子,很像他的意中人……
【五】
大婚头一天,笼罩了刘府一整个严冬的雾气消退了。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耀在院子里那几株盛开的梅花上。
梅香斋上下都在为婚礼做着最后的准备。
雪心拖着跛脚跑来跑去,忙碌地指挥着仆人们收拾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比方说哪里得加盆花,哪里的红绸挂得不够端正。
刘长卿也像陡然来了精神,在几个小厮的合力搀扶下,坐到了庭前铺着厚厚兽皮的软椅上,享受着微风拂面。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刘长卿还是那么爱笑,乐观,健谈,学识不凡!
“雪心,把书简都搬出来晒晒吧,快长虫咯!”
“雪心,叫厨房给我做碗莲子羹。”
刘长卿一边说着,一边还尝试着挺了挺腰。还别说,似乎真的有了点力气。他干瘪的脸上笑意更浓了。
刘长风去甘家寨之前也来了一趟梅香斋。他看上去比以往清瘦了一些,但仍旧风度翩翩。
刘长风蹲在软椅前向兄长辞着行,嘱咐兄长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因为明天他就可以见到自己的新娘了。
梅香斋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里,每个人都打心底替刘长卿感到高兴。只有刘长风,他心情复杂,比其他人多了几分心酸。
晚些时候,付郎中也来了。他先去大院见了刘老爷。作为郎中,他有责任将一些棘手问题向主人家道明白:
“刘老爷,我很遗憾!令郎怕是就这几天的事了,府上还是早做准备吧!”
刘老爷现在特烦这个郎中,总觉得他医术平平,还专挑丧气话讲。
正巧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传话小厮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老爷,老爷,快去梅香斋吧。大少爷坐到院子里赏花了,似是大好了呢!”
这几句话无疑是动听的,刘老爷心情舒畅了不少。他盘算着得赶快给长子换个郎中,别让这庸医整天在这里添堵。于是刘老爷带着几分轻蔑地瞥了一眼付郎中,拂袖而去。
付郎中紧跟其后,那只紧紧抓住出诊箱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了。
在付郎中的敦促下,刘长卿重新躺回了榻上。虽然疲惫不堪,但他仍旧热情地回应着每一个人的问候。
诊完脉,付郎中陷入沉默。他耷拉着脑袋在一旁收拾起自己的出诊箱。
刘府的人更加确信大少爷已经大好,不然怎么会每次都会讲一大堆医嘱的郎中连张药方也没开呢?
“你家少爷不是想吃的莲子羹吗?快端上来吧!”付郎中意味深长地最后凝视了一眼脸色正在逐渐变灰的刘长卿,背上药箱大步朝门外走去,无人相送!
【六】
没人说得清楚老天的事。所有的不测风云到最后都归结于它的不通人情。就譬如,人们不理解那场拨开云雾的阳光,怎么会那么快就被乌云吞噬?更不理解它怎么就像个善变的孩子,说哭就哭!
深夜,雾气再次聚拢,气温骤降,降到足以凝固刘长卿的血液,呼吸,甚至是意识。他又开始发烧说胡话了……
派出去请付郎中回诊的马车回来了,但车上没有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付郎中不肯来了,他放弃了刘长卿。
刘老爷在房间里焦急地来回转着圈,脖子上的青筋就仿佛一条条扭曲的虫蛊。他愤怒地吼叫:
“另请郎中,没用的东西,快去另请个郎中……”
混乱的人群中,出现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还有窃窃私语:
“没人肯来了,少爷真的不行了……”
这时,弥留中的刘长卿最后一次顽强地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黯淡却平静,像深夜里的一汪湖水。他抬起胳膊拽了拽父亲的衣袖。
刘老爷顿时老泪纵横,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莫要难过……我走后,刘家不要为难阿瑶。替我带个话……我对不起她……”
几句话之后,刘长卿的喉咙里就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瞳孔开始放大,变散,最后永远地结束了这被病痛折磨的一生。
天空开始泛白时,刘府陷入悲戚。前一刻还披红挂彩的梅香斋快速覆上一层白色的纱幔。
同时,人们开始议论,这新娘子还来是不来?这场婚约是否还作数?
直到正午前,街口出现了迎亲队伍才坐实了大部分人的猜测。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来了,在她的郎君撒手人寰之后,有些迟,有些让人心疼。
陪同迎亲队伍一起赶到的刘长风心如刀绞。长兄死了,他无力回天。他木然地看着仓皇失措的阿瑶像牵线木偶似的被几个人妇人拉出花轿,然后直接入了厢房。等她再次露面,已是披麻戴孝。那没有来得及卸掉的新娘妆容让她看起来无比悲情。
刘家大院人潮涌动,原本来喝喜酒的宾客们,换上一副哀痛面孔继续参加长卿的葬礼。
只有这个从新娘直接变成寡妇的女人孤孤单单地跪在灵堂,跪在已逝郎君的棺椁之前。
【七】
刘长卿死后不久,朝廷内乱,战火频发,一时间哀鸿遍野。
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就连家财万贯的刘府也未能幸免,光景一日不如一日。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刘老爷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他常常独自一人在房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连一句话都不说。
这天,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
阿根叔拿着一件厚斗篷站在了主人身后:
“老爷,进屋吧!天气凉了。”
刘老爷缓缓转过头,泪眼汪汪地望着阿根叔问了一句:
“爹,我娘怎么还不回来?”
那神情,活像是个几岁的孩童。
对,刘老爷傻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一夜间传遍了街头巷尾。
有人同情,说他虽是商人,却并没有为富不仁。几个受过他恩惠的人也站出来力证,前几年闹灾荒吃不起饭,刘老爷还赏了一口粥。
也有人冷笑,有几个臭钱又怎样,乱世之中,还不是皆为鱼肉?看不起穷人吗?呸!
没过多久,刘长风牵着一匹瘦马出现在了家门口。
他回来了,自兄长下葬后第一次归家。算算,三年有余。
这三年,他从默默无闻的九品知事,摇身一变成为平定一方匪患的前锋将军,直至后来身负重伤卸下盔甲。如今,谁还能认出这个刀疤入眉的硬汉是刘府那个文文弱弱的翩翩二公子呢?
刘长风推门而入。
曾经门庭若市的刘府大院变得格外冷清,几片掉在地上的枯叶被风裹挟着,翻滚着。
满头银发的阿根叔蹒跚着脚步从侧门走进来。他背上那筐浆洗过的衣物还在不停地往下淌着水,打湿了他的粗布短褂和脚上的毡鞋。
“阿根叔。”刘长风站在台阶上喊了一声。
阿根叔先是一愣,待看清是自家二少爷后快走了两步,跑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刘长风面前,伤心地哭了起来:
“少爷,你……你还活着?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其他人呢?”刘长风朝四下张望着问。
“都走啦。逃命去啦。这一带土匪强盗猖獗,动辄杀人放火……”
这操蛋的世道,半点不给老百姓活路。
【八】
如今的刘府大院,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座比平常人家宽一点的院子,到处蜘蛛结网,漏风漏雨。若是从前,拾到拾到也还可以变卖,但在民不聊生的情况下也只能任其衰败了。
阿根叔从下人房搬到了东厢房,这样方便照顾生病的刘老爷。
刘长风也就近寻了个房间住下。
待一切安排妥当,阿根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二少爷要不要去看看大少夫人?她呀,苦啊。进门就守寡,流言蜚语满天飞。如今也只有跛脚丫头雪心还在身边……”
实际上关于刘长风喜欢阿瑶这件事,刘府上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从前碍于大户人家的颜面,大家都自觉地装着糊涂,而今兵荒马乱反倒都变得豁达了。
刘长风嘴角抽动,平静的心陡然翻起了惊涛核浪,整个人僵在原地。
阿根叔见刘长风不说话,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二少爷,你知道大少夫人有个哥吧?”
刘长风当然记得。她哥叫吴阿勇。去迎亲那天,吴阿勇就像个跳梁小丑似的一直黏在他左右,直到掏干净了刘长风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才算罢休。想想着实让人厌恶。
“她哥呀,非要少夫人再嫁。说什么黄花大闺女守寡是活见鬼。哼,谁不懂他那点龌龊心思?他只是想把他妹子再卖一次。老爷身体好的时候,找人打过她哥一次,好久不敢再来。老爷病后,他就肆无忌惮了,隔三差五地就要来梅香斋闹……”
刘长风听不下去了,转身出了门。
从前,关于阿瑶他一直陷于两难,不能更进一步,又退无可退。他曾经以为回避是最好的选择,他以为他离开了,阿瑶便可以多一份从容,少一些闲言碎语。可这兜兜转转的许多年,他们俩谁也没有获得真正的平静和幸福,都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此刻,刘长风再也不想去管什么三纲五常了,他要拥抱她,安抚她。他要告诉她,他爱她,从第一眼开始。
【九】
刘长风到达梅香斋时,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人。他们伸长脖子从半开的大门往院内探视,不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刘长风预感事态不好,拨开人群三两步跑进院子。
只见满脸泪痕的雪心拿着一根擀面杖对着一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男人嘶声咒骂:
“你这个禽兽,无赖,滚出去!”
阿瑶跌坐在地上,捂着额头的手不断有鲜血从指缝间咕咕往外冒。她没有哭,只是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寒颤……
眼前这一幕,让刘长风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抄起一根抵门的木棒就冲了上去,对着那男人就是一顿胖揍。
男人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毫无防备,脸上的狰狞还没有褪尽,恐惧就占领了那张爬满麻子的丑陋面孔。毕竟是做贼心虚,他逮着机会往门外抱头鼠窜,等逃到门口时回头放了一句狠话:
“臭娘们儿,叫人了是吧?有野男人帮了是吧?你给老子等着。”说完,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了。
这个男人正是吴阿勇。
吴阿勇显然没有认出消失几年的刘长风。可能他以为刘长风跟大多数失踪的人一样,也冤死在了某一场官匪乱斗中了。
雪心抽泣着跑去掩上了大门。
梅香斋里恢复了平静。
刘长风眼圈泛红,走过去一把将阿瑶搂在怀里,动情地说了一句:
“我回来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阿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呆呆地盯着面前这个皮肤粗糙英气逼人的男人,任由他的吻如同暴雨般落在她的脸颊。如果不是他有力的臂膀抱得阿瑶生疼,她都以为这只是众多梦境中的一场。就是那么难以置信,他真的回来了。
他们四眼相对,泪眼蒙眬,恍如隔世!
【后记】
某年春日,梅香斋里的梅花已经化作春泥,光秃秃的树干吐露着新芽。
阿瑶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坐在廊下专注地绣着一张锦帕。
刘长风身披蓑衣,裤腿挽在膝上,提着一串上好的鲜鱼从门外走进来:
“阿瑶,中午吃鱼!”
阿瑶站起身,笑盈盈地回了一声:
“我再给郎君温壶酒。”
刘长风宠溺地揽过了阿瑶的肩,两人一同朝炉灶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