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兹起曲了,她被夏老师牵引着缓缓地、优雅文静地再次跨入舞池。毕竟好久没跳了,浑身还微微颤抖,当夏老师将她搂进怀里,开始飞舞旋转,她的身体瞬间很像一滴墨水滴进一盆清水里,洇张开来,轻松自如……一开始俩人动作幅度并不太大,甚至夹有少许的僵硬、小幅的运动、小幅的旋转,更无展示张扬的成分,但俩人暗地里都在寻找捕捉相同的脚步、气息和节音却很明显,一会儿俩人终于融进一种忘我境界里……她的天蓝色连衣裙跟随着主人飞快旋转起来,像蝴蝶一样展翅,像孔雀一样开屏……夏老师没有着西式舞服,但艺术气质,一头长发飘逸,有了这种另类形式的完美补充,俩人跳得十分流畅,十分美妙……她昂头伸脖,上身微微向后倒,而下半身则紧贴在夏老师怀里如醉如痴,梦幻般迷走浮游。
霓虹灯下,舞厅被他俩的翩然起舞震撼了,惊诧了……现在,只有他俩在舞池里,像两只蝴蝶在飞,舞姿无可挑剔,那种天分自在的高贵气质,不是每个舞者都具备的……
华尔兹结束了,夏老师牵着她的手,俩人立在舞池中央,摆出一副绅士淑女姿态双双向众人行礼,以表达出让舞池的礼貌,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之后,她似乎理所当然成为夏老师舞伴了。
要命的是,也许从那天起,她的舞姿的确被人注意到了,自己的心也没有多少理由老觉得惴惴不安,希望黑的夜快快来临……过去她是六点吃晚饭,现在五点半她就早早用过晚餐了。像待嫁新娘等待那个神圣时刻光顾,心绪不定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里长相还算清丽的脸画着淡妆,慢慢的却很用心。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漫长,且心烦意乱,心像沸开油锅丢进去一滴水,噼噼啪啪炸得四分五裂,心和身齐飞舞厅,翻滚的心情远远近近,想着今晚夏老师会不会如约……
是夏老师,将她拖回昔日她和先生一起曾经有过的跳舞的愉悦和快乐。半老徐娘了,这样的“艳遇”毕竟十分难得,她不能放过。
可惜的是,夏老师似乎并不常来。她和夏老师没有交换电话,当然不存在约定的奢望。
不同的是,夏老师要是来了,必然会比她早。当她悄悄地从舞厅后台换好舞鞋出来,夏老师和舞厅几个相熟的老姐姐们都照顾性地跳完了。然后呢,夏老师可以专心致志与她跳下去。
渐渐的,她在“百乐门”有了名气。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姐姐级、妹妹级女人,有意无意间从她身边走过,会冲她微微一笑,笑是善意的,可亲的,有时夸她,您跳得真好,有时间教教我们行吗?
更多的依偎近身,小声问,哎,您不是本地人吧?舞跳得这么专业,哪个艺术学院毕业的?
心里很受用,她小声说声谢谢,并不作答。
有人问她姓名。回话是,叫我菁菁吧。
自称菁菁,身份证却不是。二十年多前,她离家奔上海讨生活,父亲为她定格在户口本上的名字太俗气。她多次翻阅《诗经》,有首诗名曰《菁菁者莪》。她感到很好。
在上海,有人问她姓名,她向人介绍,叫我菁菁吧。
名字对于一个人来说,就是一个符号。她就这样成了菁菁。
舞场里自然也有女人对她并不十分友善,好像她和夏老师跳舞似乎剥夺了夏老师搂着她们跳上几曲的权利,心里的不平衡,表现在脸面上的嫉妒和冷漠,背后和其他女人的叽叽咕咕,说三道四,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老远就能闻出浓浓的醋意,还有许多羡慕嫉妒恨。
女人们之间的芥蒂,她早就习以为常。当年混迹在上海众多舞女是非堆里,明里暗里为争宠一两个有钱的阔佬,或多挣点小费赏钱,或争风吃醋,或打架斗勇,撕破袍裙,拉下乳罩,背地里请黑社会打手恐吓……什么流氓下流手段没见过!
这里的小打小敲,鸡毛蒜皮小摩擦,简直算不了什么。抱着心静的沉默,她不想与这些女人多费口舌,执争长短,带着善意,暗地里浑身则备着迎战的勇气。一个活在世上的人,总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她想。
有一天,刚进舞厅,她准备从小包里掏钱买票,舞厅老板娘那张胖胖的脸笑成一朵花,老板娘两片红唇一张一合说,菁菁,愿不愿教姐姐妹妹们跳舞?想学舞的人每人交费一百元,四六开,你四我六,怎么着?
她笑笑婉而拒之。她说,我跳得不够好,不被人哄笑着撵下舞池就算万福了。再说,孩子离家上大学,我心里很那个,是没有耐心的,谢谢老板娘的抬举。
老板娘以为钱的问题。这个社会一切都是向钱看。老板娘改口,我是真心的,要不六四开,你六我四!
继续是婉拒,不是钱问题,是我的时间由不了我。不过,如果有时间,如果有真心想跟我学跳着玩的舞姐舞妹,我倒乐意和大家一起玩玩,只要开心就好。
老板娘笑成一团碎花,那我说声谢谢了。自从您来“百乐门”,您就成为“百乐门”大家公认的舞后,从今天起,您的舞票我免了。
她还是婉而谢绝。她不缺钱,平白无故受人赠惠,商人言利,似乎失去某种自由。
不过,老板娘赠送她是“百乐门”舞后的桂冠,还是挺受用的。她明白,就是老板娘不赠她舞后,她的眼睛,她的耳朵,舞厅里那些舞姐舞妹带着讨好亲近的表情和主动近身于她,真心实意想跟她学舞的行为姿态,她就是皇后。“百乐门”任何舞女没人比她跳得更好,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不过是小小的虚荣,得到暂时的满足,她内心并不特别在意。舞厅里扎堆蹦跳的男男女女,大多数无非逢场作戏,打发无聊光阴而已,一切不必认真计较。比方几个扮男的老姐经常邀她,哪怕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她的脸也是笑笑的,极少流露出自傲、故意摆放一副盛气凌人、目中无人架式起身接受。这样,她渐渐获得众人认可。当然,一开始她和同性人跳舞,她的手被女人的手握着,都已经过去很久的心理障碍,不知不觉还是会从心底某个角落深处钻出来。女人的手感和身体,缺乏男人的阳刚和力度,还有男性喷发出让女人眩意心醉的烟味,还有男人体内迷幻愉悦的荷尔蒙气味。
您不能改造社会,您只能适应社会。人是群居动物,人总要与人交流沟通,需要相互间寻找快乐和温暖,她只能接受,没有办法了。
今晚舞场,夏老师又没有来,她将急煎煎、随之而来的失落感隐藏起来,装着笑样,迎接姐妹们热情相邀,她只能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