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人在临终时眼前会掠过浮生,不知在大历五年冬,那条破旧的小船上,杜甫会看到什么,是自己多年的贫苦漂泊,亦或是这辈子都难以放下的家国百姓。
李白大抵是杜甫最幸识的知己之一。李杜二人,相差了十一岁,却仍意气相投,曾把酒言欢,漫游畅谈。但与李白的豪放不羁不同,杜甫传世的一千四百多首诗作,大多是沉郁的,写尽世事苍凉,百姓疾苦,无李太白飘然物外的仙气,一字一句都稳重坚实。只因李白于诗中常如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杜甫字里行间透着沧桑,于是世人便有杜甫从未年轻,李白不曾老去的错觉。
然而尝尽人间百味的杜甫,也有过不识愁滋味的优游岁月。那时他年及十五,仍稚气未消,如寻常孩子一般顽皮,常不安份地四处走动,在梨枣熟透的季节,每日爬树摘果不亦乐乎。烈日炎炎,他坐在树枝上,大口咬着刚摘下的香甜的梨子,悠哉地摇晃着双腿,望着田野里正有序耕作的百姓,眉梢渐渐溢出飞扬的神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个他毫无动摇坚定了一生的志向在那个时候已深深扎根于他的心底,此后他的诗,他的人都从未偏离于此。
无奈事实与他心所愿渐行渐远,百姓食不果腹,无安居之所。他甚至从未登上过,能施展抱负,一览众山小的绝顶。仕途屡遭挫折,生活日渐困苦,他长大之后再无机会似年少那般清尘不染得于高处俯瞰人间,傲气凝眉,而是被现实拖进了底层泥泞中,挣扎翻滚。他诗中除去颠沛流离的伤痛外,那丝丝缕缕难以言说的悲切,也许便是志向难酬,求而不得的心哀。
人生顺遂少有,一个名垂千秋家喻户晓的诗人,人生后半段竟大多时间都在为温饱困扰,如何不令人扼腕。长安十年,不断奔走,只得一个无足轻重的河西尉,他不愿为凄凉而折腰。后来改任为管理器具的参军,尽管同样用不上自己的才华,但迫于生计他还是接受了。本想能够补贴家中生活,却在刚踏入家门就得知幼子因饥贫而夭折的噩耗。
耳边回荡着妻子悲痛的嚎哭,他静静看向面前孩子已青白的童颜,满腮的泪是诉不尽的无奈,十年已见遍长安繁华,另一边竟是小儿枯骨。因自己愧为人父而自责?如何没有,但更多的是无力。残酷的现实让他拾起笔来,他的遭遇只是国与民巨大忧患中的一抹浪花,当汹涌的感情汇成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中的五百字,字字切入病灶,句句鲜血淋漓。
自此杜甫的诗不再单纯为诗,而是身处底层者以诗的形式所记录的一个时代。
天宝十四年爆发的安史之乱,没有给盛世不再的唐喘息的机会。杜甫是一片扁舟,也被战乱的逆流冲打着,遑论弱小的百姓。满目生悲事,从洛阳赶赴华州的路上,他已见得太多。
犹记那日残阳惨红,他身心俱疲地行至石壕村,放眼望去却是人烟稀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民不聊生正应着此景。在村人家中借宿,漆黑如墨的夜半忽然响起沉重的敲门声,他合衣起身,只看见家中的年迈老翁戚戚惶惶,颤抖地翻出墙外,而老妇人在门前啼哭,悲声刺耳。在寂夜的衬托下,他清晰听得老妇人被官吏征做炊事,不及整理行装就匆忙从军而去。
翌日他来告别,院里就剩下面色颓败的老翁,一双干涸的眼失去了所有生气。没有机会再执手,相依为命的发妻只此一别,即是生死相隔。杜甫叹且恨,出门后又禁不住回头,被那老翁愈发佝偻孤寂的身影刺痛心尖。
写!写!写!笔为书生剑,手且绘君心,四十八岁的杜甫将赴任途中所遇见所感知的兵祸之苦凝结成《三吏》与《三别》,流传了千百年,使人读之仍能深谙其忧,眼中噙泪。
在漫漫人生里,杜甫是时常记挂李白的,他羡慕青莲居士身上那自己永远做不到的洒脱与出世。沉重的忧国忧民,让杜甫在五十多岁就已疾病缠身,衰老无力。“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是他萧瑟的暮年写照,有后人曾说,如果子美不执着于心中志向,怕是不会落得这般饥病交加,晚景凄凉。然而,那传世的一千四百多篇诗作所组构成的杜甫,眉间的皱褶似刀刻,眼中的坚毅从未悔。
大历五年的暮春,江南烟花秀丽之时,杜甫辗转到长沙落脚。他的耳朵已听不大清,此刻却隐约听到熟悉的歌声。掀开船帘,映入眼里的是一个双鬓斑白的老者。
他是李龟年,那个乐艺好到深得玄宗赏识的李龟年。阔别了四十年多年,除了山川不变的美景,一切都已沧海桑田。安史之乱后,李龟年也流落到了江南。两人回想起盛唐往事,如近在昨夜又似遥不可及,互相问了寥寥数语,便相视苦笑胜过了千言。“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偶遇的是李龟年,亦是久远的过去。
同年冬季,寒冽似胜往昔。杜甫枕于孤舟之上,盯着棚顶的眼神逐渐涣散开来,混沌的脑中慢慢变得清明,闪过许多画面:除了放不下的家国与百姓,还有自己年少时的优游岁月、长安十年的辛劳奔走和晚年流离的孤寂萧索……
他阖上双目,消散的气息融进小舟潮湿的空气中。风起时,湘江泛起的细密波纹,就如杜甫面上深刻的皱褶。那些时代和风霜所留下的一横一划,尽是忧愁,绵绵不尽为国为民,也为自己。
诗圣,是诗人中的圣贤。何为圣贤,将儒学价值落于实处,贡献历史和社会之人。杜甫?一个若是能用自己的命换来广厦千万庇护寒士,便是死得其所的人,一个眉头永远为社稷而皱,无论穷达都心念着兼济天下的人,他是当之无愧的诗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