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罐太阳花已经活了二十多年,很老了。
1、
我扛着花圈,跟在我妈身后。
我们沿着村西侧的路,向七爷家走去——我叫他七爷,见过数面。
路不长,三五分钟的距离,铺满了建筑后时代的遗骨残骸,砖头渣、破瓦片、碎石,红的白的黑的青灰的,各种颜色间杂在一起,沿着那条路弯曲的身形伸展开,像是一条巨大的斑斓的蛇,将自己砸进路面——村村通工程的触角,还不曾照顾到这条村侧旁的背阴小道,它像是被赤裸着遗弃的小孩,而人们热衷于想些法子,给裸露的土地,穿上件衣服,至于衣服的材质花色款式,谁在乎呢。
接近中午。
除了我俩,路上再没旁的人。
“一会儿你要哭。”
“我不会。”
“那不行,得哭。”
“我哭不出来。”
我妈放慢脚步,没有再探讨这个问题。我们踩着那条巨大的斑斓的蛇,并排向灵堂走去。脚动的时候,听得见某些砖头渣被踩得更渣的嘎吱声。
放下花圈,去灵堂上香、跪拜。我起身的时候,我妈在一旁歉意地同人讲,瞧这孩子,也不知道哭。我怀疑这句话,她在我说“我不会”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她有自己的生活哲学。灵堂里的跪拜,除了上香,叩拜三下,还需要哭,或声小或声大,或有眼泪或无眼泪,总归,得哭几声。就像遇见熟人问句吃了么一样必要,那是一种坚定的生活信仰。
我们原路返回,还从那条色彩斑斓的蛇身上走过。
我妈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
那条水沟就在我们的右手边。打记事起,水沟里就没多少水,后来索性一点儿都没了,再后来成了一条垃圾沟——烧尽的煤渣、啃过的略带红瓤的西瓜皮、脆桃的核、老掉的青菜梗、电烙铁无法修补的塑料凉鞋、或红或黑或白的各色塑料袋,还有一地鸡毛和蒜皮,等等。
透过这些痕迹,几乎窥得见人们生活的全部。
再西边,是一大片田地,刚收割完的麦地。矮矮的麦茬儿硬挺挺地指着天,切口整齐漂亮,锋利无比。
那是大地的硬胡茬儿,金黄色,扎着光脚乱入的孩子。
莫名觉得脚心隐隐疼。
连忙快走几步,追上我妈。
遗像上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照的,那是七爷的,09年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人是突然没的吗?”
“在轮椅上也躺了好几年了。”
我心里嗯了一声。再次盯着那条垃圾沟看。
有人在沟边种了一片矮竹子,竹子的根沿着沟坎向两旁顶开去,土地微微隆起——它正在专心致志地开疆扩土。竹子的旁边,还有几株金银花树和几株正在盛开的月季。
粉色的。
2、
到家的时候,大约十二点。
没看清我妈从哪里拿出了扫把,开始扫院子,一边扫一边问我,“午饭等会儿再做?”
我早饭十点多才吃,现下并不觉得饿,“嗯,刚吃的还没消化完呢。”我应着声,从她手里拿过扫把,下意识一下紧挨着一下,“我来扫,你歇会儿。”
我妈递过扫把,返身进屋,又拿把小刀出来,猫着腰在院子西南角的菜地里割韭菜。
院子西南方向开辟了一大块地,那是我妈的菜园子。
依次种着一排韭菜、两排豆角、两排西红柿、一排茄子、一排青辣椒。韭菜约莫长时间没有被吃,许多已经长老,叶子的绿色开始变重变硬,风吹过来的时候,很难再迎风摇曳。细且长的竹竿搭起架子,每四根竹竿向上交汇于一点,被麻绳紧紧捆在一起,豆角的藤蔓沿着那些细且长的竹竿向上。秧苗几近我的身高,零星开着几朵紫色的小花。西红柿和茄子还在长身体,约莫还需要一些时间才可以开花结果。青椒已经长了许多,长长的身子懒洋洋地挂着。
菜地收拾得很整齐,没有杂草。方寸之间,是她的艺术创作。
“不是晚点儿才做饭吗?”
“就割些韭菜。”我妈在那些变重变硬的绿色里,挑着刚出生不久的嫩绿色。
菜地旁边,在废弃水井的地方,长着一株月季,开几朵胭脂红的花,到我胸的位置。月季的旁边是一架葡萄,和紫藤萝的藤蔓混长在一起,分不清谁缠着谁。
“这月季长得这么快,记得之前还只是一根枝丫。”
忽然想起之前买的三支白色百合,“之前买的百合长得咋样了?”
“早死了。”我妈把割好的韭菜放在一旁的水泥地面上。
“哎?我去看看。”
后院也有一小片菜地,很早之前,我买了一盆百合,三支,我爸把它种在后院的菜地旁。
后院现在种了一洼菠菜,翠绿翠绿,很可口的样子。周遭确然已经找不到那三支百合存在过的痕迹,“果然不好养,还是月季这类容易活啊。”心下默记,下次该买一些好种的花回来给她养。“这青菜长得真好。”
“这几天都少了,前阵子,根本吃不退,还给各家送了些。”我妈边说边比划着这片青菜原本的辽阔疆域。
“你爸还说不用你回来,我说咋能不回来呢?你说是不是?”
“是得回来。”
过世的七爷,是我家不那么远的远房亲戚。我在他家住过,确切说,是他二儿子的家,离县政府不远——在那里,我见过他。
那是08年地震时候的事儿了。地震当天,学校放我们假,宿舍是不能再住了,我家离县城太远,回不去。于是寻了路,敲了门,蹭住。
09年也见过。那年我高考,考点在他家附近的小学,再次借住。
“得记着人情。你爸就是不懂这。”
“嗯。”
之前的后院不长这样,它原本的样子,在《两棵柿子树》里面隐约提过。有些提过,有些没提过,譬如那一大片消失的太阳花,我没有写过,也没有同谁提过。
某些夏日的午后,我曾站在那片太阳花旁,一朵一朵数过。它昨天开了多少朵,今天开了多少朵,明天将会开多少朵,我比谁都清楚。
现在我已记不得究竟数过多少次,最多时开了多少朵——三百多朵?记忆里也只剩下它们存在过的某些片段。
没有人会记得它们了,没有人,连我可能也会有一天忘记它们。
“妈,你还记得之前后院的太阳花吗?”忽地,我问到。
“还活着呐!”我妈没有一秒的犹疑,仿佛不需要任何的回忆。
她立刻带我去看。
在前院那株月季的根部,那个废弃的药罐里面,几株小小的太阳花正在生长着。
“看,那个药罐。”她指着药罐,生怕我没看到。
那一刻,忽然醒悟到,她记得,她一直都记得。没准儿早准备好了,等着我问。
3、
我们一起摘韭菜,摘干净的韭菜,放进不锈钢盆里,安静等待下一个流程。
“一会儿吃煎饼?”我妈问。
“好呀,很久没吃了呢。”
我妈把洗干净的韭菜切碎,放进面粉里。我提议帮忙,她用胳膊挡了一下我的手,说没什么可帮的。于是我靠着厨房门,看她忙活。
“去看会儿电视吧。”
“行,一会儿去。”
我看着我妈放五香粉、放盐,之后一点点加水,一边加水一边搅动。我在想她刚才不假思索的回答。
某个夏天,我妈从外面回到家,带着几株晒得蔫儿巴的植物——小时候其实很少见她养花——我妈把那些病危的小苗种在后院,说这叫太阳花。
听到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花不会高贵。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开始读书,知道有些花叫牡丹,有些花叫杜鹃,学校花坛里种的花叫虞美人。后来,读汪曾祺的晚饭花集,莫名想起后院那一大片太阳花。
正如它的名字预示的那样,太阳在的地方,它就可以在。
我们从未细细地照料它,第一年,零星开了几朵,红色和黄色。第二年,从同一个地方,竟自顾自地冒出来。仿佛在一个漫长冬季的卧薪尝胆之后,忽地,在春末夏初的时候率千军万马,奔涌而来,跑马圈地,开疆扩土。
它们又总在深秋全体归于沉寂。那些状似圆珠笔钢珠的太阳花种子,细小浑圆且坚硬,某种磅礴的生命里置身其中,它们在深秋的时候收敛锋芒,落入土中,沉眠。
这些太阳花,深谙休养生息的战术。
待第三年的春末夏初,兀自冒出的太阳花已占据了整个后院的正中心,有点儿占山为王,舍我其谁的意味。
已经记不清太阳花是怎么跑到那只废弃许久的药罐里的。有可能是我妈移植过去的,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太阳花自己——我的脑袋存着许多老照片,均是记忆自己筛选的结果,它总是留下一些奇怪的、细小的画面,却很难记得全面的事实。我记得那些太阳花的样子,记得那个深秋我妈扫地的样子,但就是记不起那个药罐是怎么有太阳花的。
总之,那些太阳花,也毫不客气地霸占了那只破药罐。曾经我妈用它熬过许多中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喝过,或许有。
那几年的夏天,我时常会站在那一大片太阳花旁,数花,一朵两朵三朵,连同那药罐里的也算上,乐此不疲。像极了将军清点自己的将士。
某一年的秋天,傍晚。我放学回家,我妈在清扫后院。她用大的竹扫把,一下挥过那片已经开始凋零的太阳花。
盛开是极其消耗体能的,太阳花们刚刚经历过夏天的繁盛,此刻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正在山谷休整的军队。他们还没来得及归去,还没来得及再次卧薪尝胆,忽然之间,被埋伏已久的敌方大军突袭,毫无反抗之力,瞬间死伤无数。
我拦住她,但那时候已经晚了,已经晚了。
那些种子还没来得及变得更硬更圆。
我的将士们战死在某个秋天的傍晚。
旌旗猎猎,落日残阳,只剩我一人。
在那个秋天的傍晚,我提前体味到了冬天的风。
我没有哭闹,很乖很乖。
我妈说,明年还是会长出来的,真的。
我说,嗯。
下一年,如我妈所说,那些太阳花还是长出来了。但我再也没有数过开了多少朵。
再后来我读了初中,读了高中,上了大学,夏天的时候很少回去。后院被水泥覆盖的时候,大约是在冬末春初,我不在场,或许有许多种子,被埋在了水泥地面之下,永久地沉眠。
我以为她不记得这些了。
在她回答那句话的时候,我知道,她记得,比我还要记得。
那个药罐现在已经彻底破损,底部断裂脱落在一旁。
“炒个土豆丝?”
“好呀,很久没吃过你炒的了。”
我妈说话的时候,忽然发现,她的牙齿有个洞,在下侧左方,离门牙三四颗牙的距离。那样的洞,我也有一个,只不过在最里面的地方,看不见。
“你牙有个洞,怎么回事?”我问。
“虫牙。”
“什么时候的事儿?”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我不死心。
“就是很久了。”
最终我也没能知道她的牙是什么时候没了的,我也想同她讲一讲我的牙的故事,但最后什么也没讲。
我卷着煎饼,吃光了她炒的土豆丝。告诉她,非常好吃。
太阳花有个名字叫死不了,还有一个名字,叫金丝杜鹃。
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已经很大很大了。
那罐太阳花已经活了二十多年,她正新鲜地生长着,一代又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