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裹挟着丝丝凉意纷扬而下,只一会儿,儿子短短的头发上便粘上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行人匆匆,我将儿子的书包挎在肩上,牵着他的小手疾行,小心地躲避着路人伞沿不时溅射的水滴。忽然,儿子掀起我的衣襟,一头钻了进去,像一只钻进母鸡翅膀下的小鸡崽,仰着他那红扑扑的脸对我说:“爸爸,您是我的伞!”我猛地一愣,这一幕何其熟悉!那一个秋天的雨中,父亲牵着我的手,我却一头钻进他的腋下,一如一只钻进母鸡翅膀下的小鸡崽,仰着头得意地对他说:“爸爸,您是我的伞!”只是今天,我成了父亲,而儿子成了我。
我鼻子微酸,像是有什么东西欲从眼眶里涌出来。是啊,父亲对孩子来说,不就是一把为他撑起一片天空的伞么!只是在成长中,我们不自觉地把这伞放在角落里,只有在需要用到的时候,才会记起来。
前几天回去见父亲,很明显地察觉到他见到我时的那种欣喜,可父子二人抽着烟,来回却是那寥寥几句。望着他斑驳许多的头发和日渐苍老的容颜,我莫名的有些心疼。幼年上学时,他因不识字,无法给予我学习上的帮助,便对我讲一些他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却因此为我打开了一道阅读的大门。到小学三年级时,我便把小叔的巜济公全传》窃来读完了。自此,叙述者和听众便调了个头。每每在阴雨绵绵不能干活的时候,他便坐在火垄边,喝着茶听我讲济公,讲隋唐⋯⋯一个讲得兴致勃勃,一个听得津津有味。可如今,我心中装着几百个济公,几百个隋唐,却不知从何说起了。有时,我的目光捕捉到他褶皱中夹杂着几块老年斑的脸上透出的几许喜意,便觉得或许就这样陪他坐着,默默地,只需在烟抽完后重新给他递过去一支,就胜于千言万语了。这些年,虽说自己工作的地方不是很远,隔三差五也能回去,但毕竟是聚少离多,能陪他默默的时间也屈指可数。前段时间他因开电动车弄伤了腰,母亲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怕花钱坚执不去。我也是直到回去见到他后才知道。在我们的一再坚持和实在是疼得影响劳作了,他才去医院作了治疗。父亲总是这样承受着一切,哪怕如今他的肩已不再如当初那么能扛。
我时常会想起父亲带着我做农活时告诫我的话:“庄稼这东西,你骗它一时,它骗你一年。”这何尝不是做人的道理!只是那时年幼,并未放在心上,一转身找个理由下河洗澡去了,他也不斥责。也是在成年后,历经诸多人事,我才明白父亲的话。但在对待学习上,却不能马虎。他不识字,年轻时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外闯荡。在那个特殊年代里,他这种行为属于所谓的“投机倒把”,因此吃了许多苦,腰部的老伤便是那时留下的。故而他隐约觉得没有“文化”是绝对不行的。在小学五年级时,我看课外书入了迷,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看课外书,甚至是在课堂上。老师觉得这样影响学习,便通过姐姐之口向父亲告了我一状。父亲随即大发雷霆,将在我书包里搜出的《封神演义》给一把火烧了。自此,我的课外书便栖息在上学路上的某个人家的墙洞里。在上初一后,我的数学成绩一塌糊涂,父亲便让姐夫每天晚上来给我补课。说来也怪,我竟渐渐喜欢上了数学,对课外书的欲望居然略有收敛。到中考前夕,一次,我去给在坡上干农活的父亲和母亲送午饭,在田埂下听到父亲正与母亲议论:“他如果不能考上,就想办法让他复读。但是现在不能给他知道。”我悄然猫在田埂下,心情激荡,等到他们不再谈这个话题了,才拎着篮子走上去。看着他们烈日下因劳累略显佝偻的身影,我只觉得一股酸酸的线从脚趾尖一路上到眉间再到鼻尖,那种无以言之感受到现在依然如昨。父亲对孩子的关爱总是无声的,又是如此的沉重。作为子女,我们记住总是他那严厉的面容,却常常忽略他那宽实的脊背所撑起的温暖。
前个暑假回去,还没到家便见到父亲顶着烈日在田里割小麦,我便将车停在路边,直接到地里帮忙。不一会儿,就觉得累得不行,便坐在田埂上小憩。看着一片金黄的麦田在夏日的微风里拂起一层层金黄麦浪,而父亲弯着腰挥着镰刀的身影却在麦浪中浮沉,犹如一个乘风破浪勇往直前的渔夫,我心中不由浮起一句诗:“父亲的背弯得像圆,而镰刀,是与圆相切的一条直线。”这圆,更像是镰刀这根杠杆的支点,撑住这根杠杆去撬起这沉甸甸的生活;这圆,更像是一把伞,伞面顶着天,伞柄立着地,护住的,是整个家。
如今,岁月沧桑在父亲的脸上刻下了深深印痕,父亲正在老去,这把伞或许已不能再为我遮挡风雨,但这伞依旧坚挺地撑着。伞面刚强坚毅,伞柄铁骨铮铮。面对这世上诸多风雨的击打,这伞无所畏惧,仍以他所独有的姿态傲然挺立。
您是我的伞,撑起我的前半生。而我也成了另一把伞,要去撑起另一个男人的前半生。
2020年9月12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