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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乡村时常有走街串巷的磨刀匠,他们大都是面色沧桑黧黑、身体强壮、衣着破旧的五六十岁北方汉子。他们饱受风吹日晒,面色自然沧桑黧黑;他们能扛得住走南闯北栉风沐雨的艰辛,身板自然剽悍强壮。他们行在乡村最频繁的时候是在冬天,几天前来的那个和今天来的这个像是同一个人,其实不是,只是他们的穿着一样,肩上扛着的行礼装备一样,黑棉袄,腰间扎着布条麻绳或是草索,脚上蹬着一双结实的粘着泥巴的黄球鞋,肩扛一条长条板凳,手持一根打狗棍;板凳的一端的下面卡扣着小巧精致的工具箱,箱子里收纳着磨刀石、砂轮、戗子、锤子、砂纸等工具。板凳腿上挂着一只罐头瓶子,瓶子里晃荡着半瓶被铁锈染得红不红黄不黄的浑水,一支用铁丝碎布条做成的刷子泡在浑水里,长条板凳另一头下面捆着裹得像小石磙一样的铺盖卷子,幕色降临他们就在别人家的草垛边打开铺盖卷把身子蜷缩在里边过夜。“磨剪子嘞——戗菜刀。”他们宏亮悠长且苍凉的吆喊声在村里飘荡,先是引来一阵狗吠的应和,汪汪之声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声势浩荡地响起,接着就是人声的回应:“磨剪子的老头,到这边来,我要磨剪子。”或是“喂,磨剪子戗刀的,我要戗刀!”
要磨剪子的人一般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她们整个农闲季节都窝在屋里温情地做着针线活,做的最多的是鞋。做鞋的工序繁杂,过程中绝对离不开剪子,她们先把不能穿的破衣服剪成一片片,选在一个晴好的天气,打一盆浆糊把布片一层一层裱糊在桌面上或门板上,等晒干了揭下来就是做鞋必备的材料——叫作布袼褙。布袼褙是用来做鞋帮子的,把鞋帮的纸样子贴在布袼褙上,然后沿着纸样子的边缘剪下去,就得一只半成品的鞋帮子,再在半成品鞋帮子正面蒙一层黑灯草绒布料,在背面蒙一层大条花布料,然后用白布条缲边、黑布条掩鞋口,一只鞋帮子就算做成了。做鞋底则要用麻袼褙,麻袼褙就是用浆糊把细麻丝裱糊在桌面门板上晒干后而成的厚片。按照鞋底的纸样子剪两三双下来,每只蒙上一层崭新的白布,把它们叠加一起,再在其上均匀地填充几层碎布,最后在上面蒙两层崭新的白洋布,用麻绳一针一针密密麻麻地从头纳到尾。纳好的鞋底就像一块白面饼子上面撒了一层芝麻,这就是千层布鞋底,有本事的女子纳出来的鞋底硬似铁块,这样的鞋底才耐磨经穿。剪袼褙最费剪子,几双鞋做下来,再锋利的剪子也会显出钝来,主人一听到吆喊声就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拿着剪子就出来了。磨刀匠放下长条板凳,接过小媳或是大姑娘手里的剪子,像骑马一样骑到长条板凳上,两手抓住剪柄,用力上扳,两个剪柄重叠错位,像杀鸡杀鸭使其在挣命时不能扑扇而被交叉别在一起的翅膀。他拉开工具箱拿出磨刀石,把它卡在钉在板凳面上两颗铁钉之间,提起罐头瓶里的刷了往磨刀石和剪刃沾了水,剪苗贴在磨刀石上一下一下往前推。磨剪子和磨刀不同,磨刀是前后来回推,磨剪子只能是这样一下一下往前推。匠人机械的向前推的动作持续了一阵子停了下来,以大拇指弹试了几下锋刃,觉得还不够锋利,又推了几下后,再次以拇指在锋刃上弹试,满意地点头过后,手回到了剪刀柄上,像先前那样用力扳转,剪柄恢复原状,取出一只羊角小铁锤敲打了两下卯钉,放回羊角锤时顺便带出一团又脏又旧看不出本色的棉花团,以棉花团擦拭着剪苗上的绣水,擦拭完毕,剪子恩将仇报剪向棉花团,咔嚓一声轻微的响,棉花团被干净利索地剪下一小块。旧棉花套最能试出剪子的利钝,这一剪下去向剪刀主人证明了剪子的锋利,堵住她的褒贬,让她的两角钱掏得心甘情愿。
村里只要有外人进来,除了狗们沸反盈天的吠叫,还有一群不大不小的孩子们的蜂拥围拢。围拢货郎挑自然有其原因,那是五颜六色的小糖豆的吸引,可是围观一个磨刀匠原因就不太明朗,他们只是站了一小会,见没有多大乐趣便纷然而散,唯独我时常久久不愿离开,或是傻傻地望着磨刀匠的脸,分辨着今天来的这个和上次来的那个有什么不一样,或是不眨眼地盯着他手的动作,像是要跟他学磨剪子的技艺。至今我的脑海里还清晰地刻画着一个磨刀匠的影像,记得他说的一些话,他眉毛长而密,像门眉上或窗户上的雨棚,他的左颏下有颗黑痣,痣上长了一撮长长的毛。他和一般的磨刀匠有点不同,农人的朴实中暗含知识分子的气质,他目光炯然、精神矍铄。他从二大爷手里接过卷了刃口的菜刀说:“这刀口卷的,看来你家没少吃鸡鸭。”他说着取出锤子认真敲打卷口。又取出戗子削刀刃的两边,霜花一样的铁粉纷纷直下。二大爷付给他钱时他掏出一沓角票子从中翻找要找给二大爷零钱的面额。他说钱是脏物,可是人们又离不开钱;人一旦拥有足够多的钱就会做出一些坏事,人一旦做坏事就会有很多的钱。那时很小的我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却记住了这句话,现在想来这句话在当时具有前瞻性,是一句预言,应验了当今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的社会现象。
那时与磨刀匠的吆喊声一起飘荡乡村上空的还有打扁担箍、扎笆头扎簸箕、扎锣筛等吆喊声,这些吆喊声声声浑厚圆亮,抑扬顿挫自成韵律。打扁担的箍手艺就是用一种大概是牛筋材质制成的网状椭圆形的圈子套在扁担开裂欲端的地方,那种网状的椭圆形圈子称之为扁担箍,有点像现在套在水果上面保护水果不受碰伤冻伤的泡沫套子,它柔韧结实且富有弹性。匠人先用一盆开水烫一会扁担箍使其柔软伸张,然后把烫软的扁担箍套在扁担上,用两根木棒夹住扁担箍用力推向扁担开裂欲端的地方,扁担箍冷却收缩后就紧紧巴在扁担上,牢牢箍住伤处使扁担不会从此处断开。有时匠人根据扁担受伤程度选择宽窄不一的几个扁担箍套在伤处。打扁担箍看上去没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却是劳动人民了不起的智慧结晶。扎笆头扎簸箕就是篾匠用牛筋条把篾坯绑扎在笆头、簸箕的口沿上使其结实耐用。扎锣筛就是换掉烂了的锣筛底,锣筛是筛面粉的筛子,它的底面是网眼比针尖还细小的网布。那时行走在乡间的匠人还有修雨伞的,补盆的……这些匠人都是来自遥远的北方,操作浓重的侉音。来自本地的只有焺锄头、倒鋋头的铁匠。他们不像那些北方匠人打交磙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能见到一个,他们一般一年只来一次,是在春耕前。他们就像候鸟燕子,今年来到这里的三人组还是去年那三人,一个酒糟鼻子老头,一个瘦高小伙,一个长辫子姑娘。她们来了也不吆喊,来了就把炉火、风箱、铁砧摆置在一棵开了满树篮紫色小花的楝树下,姑娘留下生火,老头和小伙挨门挨户通知。每年备耕前每户人家都要把锈蚀短秃的锄头、锹头等农具拿到铁匠铺里锻焺一下,把端了的鋋头、烂了的犁铧拿到铁匠铺里融化了重新铸造。于是就应运而生了这流动的铁匠铺。一老一少回到楝树下的时候每人手里提着几挂用绳头穿在一起的锄头锹头,这些都是和他们相识人家托付给他们的,等锻焺好了他们来取;更多和他们不相识的人家自己拿来了要锻焺的锄头锹头和要重新铸造的犁铧鋋头摆队等待,在等待中说些农事、啦啦家常。老头一手用火钳子夹住烧红了的锄头放在铁砧上,一手握住一把小锤向锄头敲打,小伙抡起大锤向小锤敲过的地方捶击。小锤抬起,大锤落下,小锤大锤交替捶打,大锤跟着小锤走,小锤发出细小的叮叮声,大锤发出宏大的当当声,一老一少合奏一曲交响乐,姑娘悠摆着长辫子高挽着袖口抽拉着风箱为其伴奏。她们头顶上楝树的繁花在明媚的春阳里发散着浓稠的花香,花香和与焦炭的烟味氤氲交织,蕴酿出醉人的气息,为这场音乐会增色添采。
随着城镇的发展建设,一些村庄正不断地萎缩,有的甚至消失,有的变成了一个空壳,走进它们只感到空山幽谷的宁静。那些曾回荡在乡村里的吆喊声、打铁声,那些行走在乡村里的匠人的身影,已成为一个时代的符号和印记退隐到岁月的深处,它们是一道道苍凉的风景存在我记忆里。作为劳动和生活的重要工具,有的随时代的进步告别了历史舞台,黯然成为怀旧的元素;有的随时代的变迁而转换了用场;有的随时代的变化却更加有用了。随时代变化而更有用了的是菜刀,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人永远要吃饭,吃饭就得做饭做菜,做菜就得用菜刀,菜系越丰富,菜刀被用的就越多,看来一段时间内菜刀不会退役。转换了用场的是剪子,它从针线笸箩里转移到了厨房里,和菜刀为伍,它们不再锋利时,再也不会有身穿破棉袄,腰扎布条,肩扛长条板凳的磨刀匠来打磨它们,当年的那些磨刀匠大都随时光而逝,没有逝去的已老得迈不动步了。时代的发展进步必然会带走一些什么也会带来一些什么,如今不锈钢打造的菜刀和剪子不易钝口,即便钝口,主人会重新网购一把,潇洒地将钝口的菜刀或剪子扔进垃圾桶里。
当今种地已是半机械化了,告别了肩挑车拉的方式,收割机的使用,镰刀和扁担不再被使用了,除草剂的使用,锄头不再被使用了,翻耕机的使用,犁头不再被使用了。诸多的不再被使用,那些匠人们自然而然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