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杯茶

搬来这个小区算起来也快一年了。对面四楼住着一户三口之家。两位70上下的老人,还有个40出头的女儿。这女儿的嗓门可以说是小区的背景音。起初我以为是哪家婆媳在掐架。听久了才知道竟是女儿对着爹妈开火。

吵的内容嘛!翻来覆去,总绕不开“吃”这个话题,几乎每到饭点,做女儿的总会对母亲做饭菜来一波批评。不是嫌菜煮得咸了就是淡了,不是菜式单调,就是油腻了或太素了......总之,怎么都不如她的意。听得多了,隐约拼凑出点轮廓:这女儿,怕是精神上受过重创,年纪不小了,却始终和父母纠缠在同一个屋檐下,整天就围着厨房和餐桌转。老两口呢?老太太还能偶尔听见她与女儿顶撞两句,老头则从未听他哼过声。

挨着客厅的小房间是老头的房间,窗户是老掉牙的款式,漆皮剥落得斑驳,没有装时兴的防盗网,就一层单薄的旧玻璃。窗台下十厘米,悬着一台饱经风霜的空调外机,机壳上居然还倔强地托着一盆薄荷。窗内挂了块灰扑扑的简易帘子,永远只拉上一半,我猜,那后面藏着一张床。敞开的半边窗,框出一张旧木桌,上面孤零零放着个小电磁炉。常能看见老头独自在那儿捣鼓吃的——明明隔壁就是客厅,妻女都在。却偏要分开煮。想想也不难理解,换谁摊上这么个女儿,都会受不了!老头倒是爱干净,煮完利索收拾停当,抹净桌面,然后变戏法似的端出一套紫砂功夫茶具。冲泡、刮沫、淋罐,烫杯,倒茶,动作娴熟得像是在表演。奇怪的是,明明屋里只有他一人,却每次都泡上两杯茶。一杯倒满,轻轻搁在窗台边沿,紧挨着那盆薄荷;另一杯自己慢慢品着。他就那样坐着,面对窗台,面对那几片绿叶,慢慢小口啜饮,眼神飘得很远,看的真是薄荷?还是我们这栋楼某个同样寂寥的窗口?谁知道呢。就像此刻,我们透过自家窗帘特意留出的一道缝隙,静静望着他一样。

那天中午,不知又触动了哪根神经,对面那家的女儿“骂声”再次响起。大意是老太太没买到牛肉,拎了块猪肉回来,又惹“傻女儿”雷霆震怒。老头呢?照例缩在他的小房间里,坐在窗边。脸上没什么表情,有点木然,又有点认命的疲惫。他从不搭腔。我猜,早些年他大概也吼过、挣扎过吧?

天色渐渐暗了,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要塌下来。天气预报说有中到大雨,片刻间天空就成了墨黑色,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夏天的雨,从来不懂得拐弯抹角,直挺挺地往下冲。老头刚把新冲好的那杯茶放到窗台边沿。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紧跟着炸雷!老头的手猛地一抖——那杯茶,直直地坠了下去。

楼下是片小空地,安置着几件健身器材,平时老人孩子爱在那儿活动。这瓢泼大雨,自然是空无一人。茶杯坠落,老头下意识地急急探身向下张望。“啪嚓!” 一声清脆又短促的碎裂声穿透雨幕传上来。他眼神忽地一黯,有惋惜,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然而,杯碎声刚落,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吼骂声便炸开了:“哪个缺德鬼?居然往下扔茶杯?想杀人啊?……” 老头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了身子。

我往下看。一个撑着伞的中年男人路过,旁边跟着个同样撑伞的小男孩。茶杯的碎片就溅落在他们的脚边,大概还崩到了男人的脚。他仰着头,在雨幕里对着一排窗户喊,怒气冲天。骂声在哗哗的雨声里显得单薄又滑稽。骂了一阵,声音渐渐小了,大约是气消了些,男人拉着孩子走了。本以为这事就淹没在雨里了。谁知约摸半小时后,男人竟领着小区管理处的人回来了。他们煞有介事地勘察了“现场”,拿着强光手电筒挨个扫视楼上可疑的窗户,一圈下来,一无所获。最后,管理员掏出了喇叭,对着楼群喊话:“楼上住户请注意!刚才是谁家往下扔茶杯?差点砸到人了!高空抛物是违法行为!我们小区是绝对禁止的!再发现一定报警处理!” 这番“官方通告”,把那男人的火气算是浇灭了,事情也就此作罢。

有一刻,我曾闪过一念:要不要“举报”那老头?可转念一想,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人没伤着。更多的,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老头的日子已经够难了。算了,就当没看见吧。

第二天,小区每栋楼的大门都张贴了高空抛物的警示。从那以后,老头泡茶只泡一杯。窗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另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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