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树去世的时候,花枕未曾落泪,只是一个人穿着孝服,倚着未合棺的嘉树的木棺坐了一夜。次日清晨,花枕亲自为嘉树的棺合棺。
七十余岁的花枕的双手,满是褶皱,颤颤巍巍,像极了寒风中枯木。
嘉树的碑,是花枕与嘉树一起在半个月前便刻好的。
最后的那段时日,嘉树平静的很,可能经历过那段风雨飘摇的年岁,面对死亡已经平淡的多。倒是花枕夜夜不眠,她于同村的老人那里知道,癌症是痛的。她私心觉着痛乃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之事,所以不想嘉树痛。但嘉树似乎并未受病痛折磨似的,夜夜睡的安稳。
一
嘉树骑着自行车去翟家接花枕的路上,心中悲戚。
新中国革命的浪潮将他从书香世家,名儒齐家的博学学子,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臭虫。三十余岁仍未有妻可娶。拖了些时日,只得由父母出面,觅得良善人家的女儿。
翟家花枕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翟家原是隔壁乡下的大地主,在这场变革之中成了过街老鼠。
齐家原是读书人家,加上些世袭家产,原本便是清流人家。若不是一场变故,齐家原是最不屑于翟家这种人家的。翟家倒是欢欢喜喜的,新姑爷虽是年纪大了些,但听说是清流人家的,是读书人,听说为人和善,又听说新姑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据说早些时候还因着相貌与气质,被戏班子看中过呢,老班主亲自登门,问齐家少爷是否愿意随了他学戏去,后被齐家赠了些首饰后请了出去。
嘉树于路上越想越觉得悲凉。听说自己未来的枕边人名为翟花枕,这是怎样一个随意而庸俗的名字;听说自己未来的枕边人比自己整整小上了十四岁,这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听说她大字不识一个;听说她相貌平平;听说她身材矮小……
嘉树接到花枕的时候,更是失落之极,他想他的女孩原该是袅娜娉婷,腹有诗书气自华,思想进步的,落落大方的,但是他见到的花枕,是一个黝黑的,裹着小脚的,五大三粗的女孩,花枕坐在后座搂着嘉树的腰的时候,嘉树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被这双臂膀束缚着了,花枕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嘉树问她笑什么,花枕答说从未见过嘉树这样俊朗的男子,像天上的星子,她没想过自己会嫁给天上星一般的男子。花枕的话让嘉树也忍不住笑了几声,他想这还不过是个孩子。嘉树问花枕以后对自己有什么期许,花枕问他什么是期许,嘉树回说是要求。花枕一脸的惊恐,说我怎么敢对先生有什么要求,能嫁给先生已经是我的服气了,先生不嫌弃我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嘉树问花枕有没有想过两个人的以后,花枕的脸一下子绯红起来,只痴痴的笑却并不答音了。
二
新婚第二日午时,婆婆安排花枕去田中给嘉树送饭,这是花枕嫁入齐家做的第一餐,早饭因着花枕起迟了,婆婆并未让花枕准备。
花枕包了几个馒头,装了一食盒的菜便急匆匆的往生产队的田地走去,她心中是那么的欢喜,她喜欢嘉树,从心底里面喜欢嘉树。
裹了小脚的花枕跑起来像是跛了脚的鸭子,招的村子里面的人一阵的笑。但花枕是不十分在乎的,她只是心急着见到嘉树,嘉树的一颦一笑于她就像画本子里的谪仙人,于这人世间是可遇不可求的。
花枕一路小跑了到了嘉树农作的田里,新翻的泥土是那么的柔软,软的裹了小脚的花枕不能在田里站稳,她只得恹恹地站在田埂上,大声的喊着嘉树的名字,惹得所有人回头看她,但花枕还是高兴的,这像是一种主权宣示似的,好叫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星子一般的男人是她翟花枕的。
可这一切真的是让嘉树羞得无地自容,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花枕不知道似的,见嘉树迟迟不回应她,她只以为是嘉树没有听见,便更大声地一声一声地唤着嘉树的名字。
嘉树在一声声的叫嚷中,不得不向站在田埂上的花枕走过去。花枕见嘉树远远的走过来,她想起昨晚新婚之夜的事情,忽又羞于见嘉树,便把手中饭盒包直直的向嘉树扔了过去。
包袱在半空中就散开来,连着里面两个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外加一饭盒的炒萝卜。最后所有的东西都稀稀落落的落在了新耕地满溢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田地里。
这件事成了全村人的谈资,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用来逗开心的一件事。
嘉树呢,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情,他是何不拢嘴的笑着,说当年的饼子硬的像石头,但是他忽然不知怎地就讨厌不起来这个让自己丢脸的比自己小十几岁从地主家娶回来的媳妇。
三
革命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的向嘉树与花枕席卷而来,嘉树失去了农作的工作,被安排去清理全村的集体厕所,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嘉树竟然笑出声来,他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期待了,嘉树的父母也因为言论错误被发配到偏远地区不知从事这什么工作了。空闲的时候,嘉树总是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文人握笔的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如今上面却布满了老茧。
没想第二天嘉树竟然起的迟了,家中门窗也被人从外面锁上,四处都不见花枕。嘉树大约知道是怎样一回事的,昨天与花枕说起自己被重新安排工作的时候,花枕大声的哭着,握着嘉树的手,质问嘉树怎么能去干这种事情。嘉树知道,花枕应该是替自己去干那份工作了。
花枕得知嘉树竟然被安排那样的工作的时候,心都要疼得碎掉了。自己视为星子的这个人,竟然被别人这样的羞辱着,她看着嘉树已经不再骨节分明的手,只能呆呆的往那双手上面扑簌簌的掉着眼泪,但其实花枕心中已经有了主意。那活计原是没什么的,只是不能让嘉树去做,嘉树是那样一个骄傲的,如谪仙一般的人物,花枕心里想着嘉树是一定不能做这种事情的。
嘉树砸开玻璃找到花枕的时候,花枕正在仔仔细细的清理着一个粪池,手上与脚上全部都是粪液。嘉树冲过去用衣服仔细的蹭着花枕的一双手,责问花枕怎么这么傻,花枕只痴痴的看着嘉树傻笑,让嘉树快离远一点,这里不干净,嘉树不能待在这种地方。
嘉树看着花枕傻乎乎的样子忽然觉得与花枕待在一起一辈子似乎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甚至希望两个人都能活得久一点。
晚上两个人坐在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窗户破了洞的屋子里面,嘉树用手紧紧捂着花枕今日已经被粪液浸得臭乎乎的脚,嘉树问花枕组织上是怎么同意花枕代替他去做那份工作的,花枕说合作社的那个售货员欠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后来那个售货员嫁给了村里的党书记,所以昨晚她趁着嘉树睡着,就偷偷跑去党书记家求情。嘉树再问是什么样的人情的时候,花枕原本纯朴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对嘉树说那时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还不能说。
嘉树心中疑惑着,却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独自在心中盘算着。
次日晨光里,嘉树与花枕一起挑着粪桶,走在去河边的路上,花枕看着走在前边的嘉树消瘦的背影,嘴角忍不住的上扬。
四
形式逐渐见好,嘉树与花枕的日子不再那么的难过。
村里的党书记升任,带着家眷要去城里,走之前竟然将嘉树调去村小学教书,理由是孩子的教育要抓好,嘉树是村子里面最有文化的人,更何况村子里面有文化的人也没几个,都调去学校了。
收到通知的时候花枕不知有多么的高兴,拉着两个儿子,又抱着女儿走路去村合作社,买了一块新布,要给嘉树做一身体面的新衣裳,风风光光的走上讲台去上课。
嘉树却只是抱着花枕,说这些年苦了她了。花枕说和嘉树在一起,就都是好日子。
嘉树偷偷将眼中的泪水藏起来,对花枕说:我都知道了。
花枕一脸的惊恐,问嘉树知道什么了?
嘉树握着花枕狡黠的笑着说:我知道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那你以为呢?
花枕慌忙说,我哪知道?我要赶紧去给你做衣服了。
嘉树看着花枕慌慌张张的背影,有一滴眼泪从脸颊掉下来,落到家里的地上,激起一点灰尘。
五
人生总是过的快的,一眨眼就是几十年过去了。嘉树与花枕男男女女的生了一大堆,又有了一大群的孙子孙女。花枕总是想,她是不怕老的,一点也不怕,但是她怕一直老下去,她怕和嘉树分开。
嘉树刚查出肺癌的时候,花枕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倒是嘉树睡得安稳。
嘉树想着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花枕整日的愁眉苦脸,便拉着花枕一起刻自己的墓碑,却没想花枕更加悲戚,眼里总是汪着一汪泪,又有不知洒在那墓碑上,嘉树有些自责,觉得自己想了一个坏主意,只得日日同花枕笑话着,说:古有娥皇女英洒泪潇湘竹,今日有花枕落泪嘉树碑。惹得花枕说嘉树嘲笑她没文化,净说些她听不懂的。
嘉树临终时将子女都遣了出去,伸出手拉着花枕说,儿女都是孝顺的,你不要日日惦念我,须得好好活着。你向来不精明,我在老箱子里留了一笔钱,留着给你花,你莫要告诉了他人去。
花枕只顾着扑簌簌的掉着眼泪,听到嘉树唤她傻瓜才缓缓的张口,颤抖着问嘉树:你要是不在了,我得去哪里寻你,你要是不在了,我在哪里才寻得到你。
“我不在了,你得好好活着,可不能整日里只想着寻我。”
“你若是不在了,我哪里寻得到你?你若是不在了,我去哪里才寻得到你?”花枕拉着嘉树只反复的重复着。
嘉树把花枕拉近自己,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花枕把脑袋贴近嘉树,嘉树用最后的力气向花枕说了那个他藏了一声的秘密。
嘉树去世的时候,花枕未曾落泪,只是一个人穿着孝服,倚着未合棺的嘉树的木棺坐了一夜。
那天夜里,她一个人坐在木棺旁,脑袋里想着的全都是嘉树最后的那句话。
我知道你不是翟家大小姐。但是我的秘密,是我爱你,一直都爱着你啊。
那年花枕父母在革命中光荣牺牲了,组织上安排花枕到这镇上合作社工作,并住到地主翟家。花枕风尘仆仆的下了火车,一个人拿着介绍信先到翟家放下行李,本想接着去当地组织部报到。却没想一进屋就见着翟家大小姐拿着相片,与父母哭诉要是嫁给这种成分的人家,怕是一生都要完了。花枕一见相片上的人就挪不动脚了,她看着相片上那儒雅的男子,她知道她此生再什么也都不怕了,她已经找到一生的事业了。第二天翟家大小姐拿着介绍信去报到,而花枕坐上了嘉树骑来的自行车。
六
很想故事这样结尾,是个浪漫的,带着年轻时候冲动的浪漫的结尾。
真实的故事多了很多世俗的经济纠纷,多了无力感与无奈,多了生活诸多琐碎;花枕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裹着小脚的地主家的女儿,临终前,嘉树同花枕说希望来生各觅良人,花枕并没有接话,不知道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嘉树去世后,花枕一个人生活在老宅里,拒绝与儿女共同生活,也拒绝儿女来探视她;她在院子外面种了水稻,也种了一畦一畦的蔬菜,埋葬嘉树的第二天,她便去田里耕种。
花生成熟的时候,她坐在院子里,一颗一颗的将花生摘下,低头久了就抬头看看天,看看排成一排的雁有目的地的飞,花枕第一次觉得这老宅的墙原来是那么的高,快六十年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老宅的墙是就这么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