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电瓶车一路下坡,风呼呼地从我耳边刮过。在我眼前,坝凌河大桥横跨东西,连接两条长长的山脉,山脉之间的空隙,有如一条长长的伤痕,陷住十户人家。清晨或雨天,便有云雾拢住长桥,也将长长的狭谷遮住,若隐若现,如世外高人隐世修身的地方一般。到了傍晚,一轮夕阴沉沉欲坠,红光被大桥长而利的钢索切成几块,分别洒在山脉陡峭的斜坡上,山谷间曲曲折折的小河中,也是一幅无论如何也画不出的山水风光图。在山谷的最深处,还有一个狭长的瀑布,叫做滴水滩,虽不如黄果树那样雄伟壮丽,也是自有一派高亢清秀的风格。打个方,黄果树就像雄伟浑厚的男中音,而滴水滩则是清脆婉转的女高音。
就是这几处别致的风景,给这里招揽了一些游客,有眼光的老板便在瀑布对面的山上修了一处民宿,供游人们欣赏这山间的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聆听谷中的流水落花,飞瀑击石。 游人一批一批的来,又一批一批地走,带着向往与期待,留下感叹和赞美,不变的,是巍巍青山、泱泱河水,以及裂痕里那十几户人家。
我的目标在山谷中部,两层小平房,推拉的玻璃门之间有一个缝隙,夹着一块脏兮写的门帘。我敲门,门里人应:“哪个?”
“伍小立的老师。”我说,然后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面两个人,各睡在沙发的一头,见我进来,刚刚问我的那人立马就坐起来,另一边的伍小立则翻个身,拉上被子捂着头,接着睡。我扫了一眼屋中,两个人将沙发挤得满满的,沙发前一个茶几,上面摆了两个空碗,碗里是一缕一缕的油渍,还没有干。茶几前的墙上挂着一台彩电,喧闹地放着节目。
“老师,快坐。”
“你是小立的父亲吧?”我看着这个将自己噎在沙发里的男人。四方脸,脸色有些白得不正常,头很大,像在一根火柴上绑了一个气球一样,有些不协调。最突出的是眉毛,如坝凌河大桥连接两条长长的山脉一样,他的眉毛也将他左右高高凸起的眉骨连在一起。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让他本不怎么协调的身体看起来又多了些笨拙。
“是的,老师。”他说。
这是我当伍小立的班主任以来第一次见他。“腿好些了么?”前几天给他家里打电话,得知他在工地摔伤了腿。
“好些了,现在就是静养就行了。”他低着头,不断扣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说。这似乎是他们父子的共同毛病,和别人说话都不会看对方。他的儿子更加严重,直接是刻意躲避。
“伍小立。”我喊了一声还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的伍小立。
“老师喊你,你起来嘛。”他父亲接着我的话说。
他还是一动不动,永远都是在躲避。我想到刚入学的时候,他找我说事情,低着头来,不看我一眼,在喉咙里嘟咙,说完就走。当时我以为是有人等他,所以着急,并没有很在意。后来我发现,他上课也低着头,你走到他旁边时,他还拼命地把衣服扯去罩住自己的脑袋。他给你的感觉就是,他想躲避这世上的所有东西。
和他无法交流,我值得转向他父亲,简单询问一些基本情况后,我直接问他:“你孩子现在这个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听话唉老师,我天天喊他去读书,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他父亲说。
听了这句话,让我觉得我和这位父亲更加无法交流。绝望夹杂愤怒的情绪让我以近乎责备的语气对他进行了一番说教:“他不听你的,你不知道怎么办。你是他爹你都不知道怎么办,那我又能怎么办?他不听你的,你怎么不想一想他为什么不听你的。作为他的父亲,为了给他一个更好的条件,不得不外出务工,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这我能理解。但是你既然回来了,天天在家养伤,他也天天在家闲着,你有没有好好地和他聊一聊呢?你有好好地问过他为什么不愿意上学么?你有没有问过他十多年来和他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开不开心?你知不知道他从小到大考得最好的一次是多少分?你知不知道他最喜欢的老师是谁?你知不知道他最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你知不知道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这些东西你知道多少?又主动去了解过多少?要不是我来家访,恐怕你连他读几年级,哪个班都不知道。你都不愿意了解他,他怎么会愿意听你的?”
一连串的“知不知道”把这位父亲问傻了,原本低垂的头现在垂得更低了,空气再一次沉寂下去。儿子似一个未成年的幼虫将自己裹在厚厚的茧里,父亲则低着头不断搓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这样的氛围之下,情绪激动的我显得格外突兀。
“他···他不听我的嘞。”也许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又重复了一遍。
无休止地重复似乎就是这位父亲手捂无措时候的方法。七年级时,伍小立就闹过一次,说什么都不愿意住校,闹得他奶奶没办法了,带着他来学校找我。他家离学校有十多公里,必须坐车,从他家走到车站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无论怎样,都是无法准时赶到学校的。
在办公室里,伍小立背对着我,侧身躲在他奶奶身后,他很胖,体型是他奶奶的两倍,他奶奶完全遮不住他。瘦小的老人将两只手放在上衣口袋里,长长地叹口气说:“老师啊,我家这个孙孙直接无法了,我们管不了了。小学时候就爱扯慌,一天不是喊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我和他爷爷带他去医院检查,钱花了,医生说什么问题都没有。才回家,要去读书,就喊痛。就是不想去读书,直接无法。这回又说不想住校,咋个可能嘛,我家住这么远。他要喊他爷爷天天送他,哪点有这么多时间嘛,他说我们不准他走读是贪图他的住校生补助。”说到这里,老人的情绪就有些激动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又说:“我遇到这么个孙孙么,真不知道是哪辈子造的孽啊。他还拿个棒棒,说他爷爷要是不送他读书,他就把家里的摩托车砸了。”
我侧身看了看伍小立,拉着他的袖子,把他从老人的身后扯出来。
“有这回事?”我问
他始终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我。
“老师啊,我给你说。他妈从他刚生下来就和他爹离婚了,他爹又长年在外面打工,我们两老把他带大,不晓得吃了多少苦。这些事情讲给你听真的是害羞啊老师。”他奶奶又说。
“他这样他爸爸知道不?”我问。
“不知道,我们没有给他爸爸说。”
“说一声嘛。”我掏出手机。“至少让他爸爸知道,而且说不定他爸爸的话他会听。”
我拨通电话,把整个事情简单给他爸爸交代了一下,他爸爸让我把电话给他。我于是直接开了扩音。
“小立。”他说,“你怎么不去上课呢?”
伍小立不说话。
“小立。”他提高音量。“讲话,你怎么不说话啊?为哪样不去读书?”
他连续问了三四遍,伍小立终于说话了。
“我不想住校。”虽然说了,也只是在喉咙里嘟咙。
“你不想住校?那你想干什么?你不住校怎么读书啊,小立?”
这边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还是那阵嘟咙:“我不想住校。”
“你不住校怎么读书啊,小立?你听到没有?你妈妈都不要你了,你在家要好好听话,我在外面找钱给你用。你听到没有,小立,你不住校怎么读书嘛······”
他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这边却是彻底地沉默了。我有些不耐烦,拿过电话,说:“你看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办?”
“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啊老师。他不听我的话,麻烦你帮忙管教了老师。家里面困难很,我要出来找钱啊老师······”
“好了好了,我先和他说说嘛。”我连忙把电话挂了,再抬头时,竟然看到伍小立的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不一会,变成了嚎啕大哭。我有些惊住了,问:“你哭什么啊?”
“我爸···我爸说我······”他抽泣着说。
“他说你什么啊?”
“他说我没有妈。”他说完,有放声大哭。
伍小立这一哭,我还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宽慰他。说实话,这孩子一点也激不起我的同情心,他是一个很不招人喜欢的孩子。他总是听不进别人的话,也不愿意(其实可以说是不懂,没有这个意识)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说给你听。有想要做的事情,就用一个一个的谎言去遮掩自己,以此来达到目的。他就像一个无底洞,无论你投入多少关注与耐心,都得不到回应。
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后,我才慢慢去安慰他。这个孩子似乎不理解什么叫做尊重、理解和爱。在他心中只有自小没有母亲的痛,爷爷奶奶过分溺爱后那种为所欲为的自私以及对于师长的天然畏惧与排斥。任何沟通都无济于事。一切举止都无法触及到他内心最深处的地方。最后,我只能利用他对于师长的这种畏惧,强行命令他住校。我知道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是那时候的我,别无他法。
那之后,他也只是偶尔星期天不按时返校,过得还算太平。直到八年级上学期,某一天的课间操,我接到政教主任的电话,说我们班有学生违纪,让我去处理。我到政教处后,便看到伍小立低着头站在门口。
“你干嘛了?”我问他。
还是不说话,甚至连头都懒得抬起来,只用眼珠子往上,尽力地瞟你一眼。
“王老师,我简单给你说一下。”政教主任说:“保安巡逻的时候有一个女生跑来告他,说女厕所里面有一个男同学。这保安去厕所里就把你们班这个学生揪出来了。”
“伍小立。”我喊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把头抬起来,眼神却总是闪闪避避的。
“你进女厕所了?”我问。
“嗯······”
“你去干嘛?”
“我脚痛,做不了课间操,然后我怕保安来抓我,然后我看到保安过来,我就想进厕所躲起来。然后我不小心,走错了。”这一段话他说得含含糊糊,有些字眼是直接从嗓子眼里哼出来的。我反复问了四五遍,才完完全全地听清楚。
“王老师。”政教主任说:“这个事情我建议这样处理。让他家长来先接回家。因为前段时间新闻上爆出一个事情和这个类似。也是这种情况,最后那个女生的父亲到学校来把进女厕所的那个男生砍伤了。出于对这个学生的保护,我建议先让你们班这个学生回家。学校出面去安抚那个女同学和家长的情绪,等这阵风头过了,我们再来处理这个学生。”
“可以,我马上通知他的家长。”我说。
家长把伍小立接回家一个星期,学校也没有对他进行进一步的处理。这件事却成了伍小立辍学的一个起点。从此以后,他便更加不愿来学校,每周我都要反复地打好几个电话去催促他,直到周三周四,他才会返校。时间久了,电话催促也没用,便正式地辍学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