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身边常会有那种“现象级”人物,这个词是个舶来词,由英文“phenomenon”直译过来。原来是指卓越、天才。
不过在我们中文中这个词被平民化了,大概指那些活得与众不同的一类人。比如某位北大毕业生去卖猪肉了,这大概就符合我们心中的“现象级”人物的特征。
胡雪球就是我朋友圈里的现象级人物。
他是我大学的师哥,我们在学校时并无交集。工作以后我住他隔壁的宿舍,每天都能听到他拨弄电吉他,脚底的效果器被他踩得鬼叫。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音乐风格,大概是重金属一类吧。
那一年我毕业分在胡雪球所在的车间,刚好又住在隔壁,一来二去就熟识起来。夜里常在一起喝酒,喝酒时胡雪球也抱着吉他,他话不多、手指被琴弦磨得都是厚厚的老茧。几杯酒下肚,他就又自顾自的弹起琴来。我们也不介意,就权当身边有个免费的驻唱歌手。
我们都是学的飞机维修专业,在民航高速发展的那几十年里,这个专业的学生是供不应求的。飞机维修最喜欢的人才就是稳定,在机坪上,你做事要稳,走路要稳,就连说话最好都是严谨稳定的,多少得有“点泰山崩于面而不惊”的气度。
大学里老师反复说的是,学了飞机维修,你就捧上了铁饭碗。只要按部就班,基本上你一生衣食无忧。民航的待遇是比一般的行业要高一些,如同那个一直被诟病的“温水煮青蛙”理论。青蛙可能不会乖乖的被你煮,但是人确实会被煮。
刚毕业就拿着略高于同龄人薪水,我们的绝大多数同学的生活是安逸稳定的。我翻看十年前的通讯录,好多同学的工作单位、通信地址、甚至手机号码都不曾改变过。
在民航这个严谨的大系统内,你要谦虚、谨慎、尊敬领导、尊敬老师傅。小心翼翼、你会慢慢的升职加薪,只要按部就班,你大抵可以活得体面且巴适(四川话:舒服)。
可是胡雪球的大脑里只有一种生活方式,就是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整天在宿舍里弹琴,终于激怒了宿管的大爷,大爷多次骚扰未果。派出他儿子作为打手,两人在水房里发生摩擦,进而拳脚相加。最后雪球眼眶微青,我在路上遇见宿管大爷的儿子,他竟然毫发无损。
淤青还未散去,雪球就又和大爷的儿子打了一架。还是雪球挂彩,我再次看见大爷的儿子毫发无损光彩熠熠。我心里想,玩音乐的果然战斗力五渣。
直到发生了第三次群殴,我才知道,大爷有两个双胞胎儿子。
雪球以一敌三、战况空前,惊动了公司。航线部的领导人称“六哥”,他约谈了雪球,对他的战斗精神给予了足够的肯定。并且告诉他,如果再发生冲突,航线部会派人增援。“六哥”是有些江湖气的。时隔这么多年我对他印象一直不错。
雪球照例每天弹琴,上班时他总是在腰上挂着一个随身听,一只手不停的在随身听的快退和快进键上切换着,他用耳机反复听着自己喜欢的旋律。听着音乐干活虽然没有影响工作效率,放在国外也应该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在严谨勤劳的中国人这里,多少就有些扎眼了。
那时候飞机不多,就算是工作时间我们也有大把的空闲,老师傅们都喜欢打六冲(一种六个人打六付扑克的玩法,因为夹杂着各种黑话和诡异的暗号而流行在略带匪气的北方民间。),师傅们也常会打麻将,作为惩罚、有钻桌子的、有赢汽水的、赢午饭的,甚至有些直接就开始赌钱。
雪球对这些游戏毫不在意,他只是坐在角落里一遍遍的听歌,我等这些平庸的小青年,都是一脸谄媚的端茶倒水,甚至用笔记本帮师傅记录着下家出牌的花色和牌数。
雪球的工段长外号李国头,我回想起来,他应该是个读书不多、格局也一般的人。我对他唯一的印象是,他托人花一万多,从国外买回一只飞行手表(就是带着蓝色大表盘,标记着各种看不懂的计算尺的,国外飞行员经常戴的手表)。在98年,一万多相当于现在十万不止。他总喜欢露出这只手表,洗澡时也不舍得摘,我在洗澡间里见到他右手在头发上涂抹着洗发水,左手习惯性的举起来,张开手指晃动手腕,让手表下滑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手举得挺高,这个标志性的姿势让我印象深刻。
李国头很看不惯雪球的与众不同,他几次找茬刻意的安排烂差事给雪球。终于矛盾爆发,本着怼天怼地的一贯作风,雪球和时任工段长的国头扭打成一团。虽然被众人拉开,并未打出什么外伤。但是工段长排名仅次于车间副主任,副科级下面,大概是股级,放在部队应该也是个士官。
雪球这样正面硬钢工段长,我们都替他捏着把汗。后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井水不犯河水、虽不融洽,倒也没再起什么冲突。看来没谁愿意招惹雪球这样的愣头青,就算是狮子也不愿意招惹平头哥,何况国头也算不上什么狮子。
我们修飞机的间歇都会在候机楼的休息室里小憩,每次进入停机坪时会通过一道内部的安检,因为都是业内人员,相对安检级别要低很多。机场派了一个临时工守在这里,临时工是一个小姑娘、她带着涉世未深的质朴,人也生得眉清目秀。
雪球不合群,却唯独和她很谈得来。后来我们得知,这个姑娘叫大鹏,自幼喜爱音乐,报考音乐学院未果,被家人托关系送来机场做安检。
再后来大鹏怀孕了,我们戏称怀的孩子叫“大雕”
雪球奉子成婚,我和老姜特意赶去雪球的老家抚顺捧场。我俩竟然是参加雪球婚礼唯一的同事,雪球的不合群,可见一斑。
雪球的梦想是去酒吧驻唱,最不济也要去地下通道当一个流浪歌手。自顾自的弹唱,各位路过的看官听官随着心情给几块钱就行。他几次闹着辞职,我们都劝他,孩子刚出生,工作还是要稳定一点。
再一年,我和老姜搬去了东北大学,雪球和一众朋友经常过来踢球。每次踢完球,脱掉臭球鞋,哥们几个就开始坐一起弹唱,惹得楼下的有心脏病的大妈数次砸门,举着速效救心丸警告我们。
我对音乐毫无兴趣,曾想加入他们的乐队,他们想来想去,分给我一个摇沙锤的角色,就是在乐曲中间,嚓嚓的摇两下沙锤。我兴趣索然,最后索性就改成后勤,做一桌菜来款待这些游魂一样的朋友。我们吃饱饭就会徜徉在东北大学暮色的校园中,校门口那一栋重工业风格的教学楼,看上去很斑驳,估计有些年头了。配合两旁的苍松翠柏,我们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在这里开一场演唱会。
东北大学的五五运动场是我们最爱的球场,偌大的运动场被分割成数个小球场。大家饶有默契的在心中默认的边界里比赛。
有一次,我们正踢得起劲,来了一群小孩,二话不说在我们赛场的垂直方向也摆了球门,两场比赛相互交叉,难免出现碰撞和肢体冲突。谁知对方的小孩只有十几岁,竟然抢先破口大骂。我一时语塞,对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破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雪球果然还是暴躁,他直接飞起一脚把小破孩踢了几个跟头。小破孩擦着一脸的鼻涕眼泪哭着跑走了。
很快球场的入口处黑压压的来了一群人,刚才的小破孩应该是东北大学家属区的孩子,他找来了援兵。事到临头,血战不可避免了,可惜手头没有合适的武器,徒手肉搏,一个打五个并无胜算。
正踌躇间,只听雪球大喊一声,跑啊!他飞也似的的向身后的围栏跑去,我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轻巧的翻越过了围栏。我也紧随其后,一溜烟的跑回了租住的小屋。我想了一下,暴躁不代表要要傻乎乎的吃眼前亏。佩服!佩服!
后来雪球调去了北京分公司,我出差北京时相约一起吃饭。席间他有些不自然,追问之下才知道他刚买了车,兜里只剩200元,担心是否够我们这顿饭钱。临别时,我也不知道北京有什么特产,就说起了想带点咸菜,就是那个我一直分不清是“居必六”还是“六必居”的咸菜。
结果第二天,雪球给我抬了一大箱正宗老字号的咸菜头,我带回去吃了一个月才消耗掉1/6。
后来老姜出差,去北京约雪球吃饭,他意外爽约,之后我们才听说他做机务调度(就是调配维修资源的控制员),在和公司运行女领导沟通时,话语不敬,被组织认定为在公共的工作平台调戏女领导。估计也就是把女领导怼的下不来台,找个借口敲打他一下。
就在雪球爽约的那一晚他被领导约谈,听说约谈过程中又发生了一场肢体冲突。
近些年,大家各自忙碌,联系日渐稀少。去年听说雪球的儿子“大雕”考上了北大,紧接着雪球辞职了,他的选择再一次超出了我们的观念,他丢下收入稳定的央企铁饭碗裸辞了。
从此雪球音讯皆无,有朋友说见他偶尔摆摆地摊,我想无论怎样,他应该是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
人的一生其实有很多选择,我们只是被自己困在原地。
这就是胡雪球,我朋友中的一个“现象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