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骨折,很严重。
昨天中午,母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语气里仍然是一贯如常的轻描淡写。问及情况,母亲说,镇上的医生确诊过,骨折了,但医院里条件有限,没有石膏,建议去县城医院。她想等家里的一些事情处理完了再去。因为不清楚摔伤的程度,我当时也未置可否。
过后,跟在县城医院工作的同学联系了下,向她请教是否需要及时就医。她给的建议是,此类情况越早处理越好,实在不行就次日去医院。同学让我告知母亲,去医院后一切程序由她帮忙办理。
复读时,我们只是同一届的不同班的同学,彼此只是打照面而已,她却如此热心,我很感激。是的,这世间真是有这样一种人,不图别人什么,在旁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提供帮助。他们,我遇上了,便是我的福分。我感恩上天的优待。
随即,我给母亲打电话,叮嘱她一切注意事项,要准备好身份证,农合医疗卡,不要干重活,如此等等。我俨然一个多言多语的老太婆了,总担心遗漏了哪一点,总担心母亲不听话照做。即便这样的毛病惹得有些人生厌,我也不介意,因为出于关心,跟我毫无瓜葛的人,我定然是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的。
电话那头,母亲只是“嗯”“好”地应着,似乎知道自己的病情,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锐气”。母亲生性执拗,从不向我们诉苦。有时往家打电话,明显感觉母亲生病了,她硬是不承认,还说身体好着呢。哄谁呢,她以为我听不出来,鼻音那么重,没感冒才怪呢。问急了,母亲才算勉强承认:“是有点感冒,输点水不就行了,有啥大惊小怪的。”
这次,要不是我的忘年老友及时告诉我,我压根都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打心眼里感谢她。平日里,家里有事,忘年老友都会帮衬着。她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和村里人一样在田间地头劳作。她就是踏踏实实的乡村教师,却深得孩子们的喜爱。但她理解我,关心我,所以很多人不解,年龄差异如此悬殊,我们却无话不谈。有时想想,拥有这样的朋友真的很幸福。
计划好,跟弟弟说了,弟弟反问,为什么不立即去医院。我一想,是啊,治疗自然越早越好。正好表姐也说要去县城,顺带可以送母亲去医院。母亲自己去的话,肯定会考虑省钱,选择乘坐城乡公交,人来人往,被人碰了怎么办。所以,让母亲跟表姐一起进城是最好的选择。虽然有些抹不开面子,出尔反尔实在不是我的一贯作风,但为了母亲,我也不考虑那么多了。随即又跟同学联系,说明理由,她欣然应允,说去到医院联系她即可。
一切讲定,母亲不乐意了:“说好明个去的,非要今个去,急啥急?”我有些不悦:“自己的身体一点不担心......”不等我说完,母亲“啪”地一声挂了电话。我跟表姐联系,肯定地跟讲,不要顾及母亲的情绪,把她带到县城医院去。这一次,我说了算。
晚上在单位值班的时候,给母亲打电话,那边正忙着打石膏。我知道结果不是很好。下班刚进家门,那位在医院的同学就打来电话,说及母亲的伤情,很不乐观,手腕肿得很厉害,生活自理都有些困难了,医生建议手术。她还提到,母亲当时摔了之后,如果立即去医院,伤情会缓解很多。殊不知,母亲当时又去菜园子里忙活了半天,而且打石膏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一天多。听到这些,我既气愤不已又心疼母亲。
表姐晚上发来视频,母亲的手腕被打了石膏,外面缠了厚厚的纱布。穿着厚棉袄的母亲,戴着一顶帽子,衰弱,无力。虽然她的脸上挂着笑,我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这受尽苦累的母亲,又遭此一劫,又要经历不少疼痛,我怎能忍心?如果我能代受,该有多好。
早上乘坐公交的时候,我找出手机,翻出表姐发的拍片结果。片子里,母亲手腕的一根骨头明显分离,本来牵连在一起的骨头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像麻花绞着一样痛,这种难言的痛啃噬着我,包裹着我,让我一度情不能自已。如果我摔得如此严重,该是多疼啊。也许是当了母亲,我越来越体会到母亲的不易,人也变得敏感。
想想,当年的母亲健步如飞,她挑着菜篮子在前面走,我扛着一把铁锹也追不上她。想想,当年的母亲有使不完的劲儿,身上挑着两只水桶两只粪桶,我提着空桶都赶不上她。想想,当年的母亲精神头好得很,每晚十点睡觉凌晨两点起来去菜园子里拔菜,四点披星戴月地去镇上卖菜。我也知道,母亲一直在独自扛着生活的重担,那年月,她还扛得动。可如今呢?不知从何时开始,母亲竟然如此衰弱无力,我们这些被她辛勤哺育的鸟儿却再也不回巢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我真是愧疚不已。
这些年,母亲吃尽了苦,受尽了累。我刚读高复,父亲患病。我刚读大学,父亲病逝。次年,弟弟读大学。对于在村子里忙碌了二十年的母亲来说,哪来这么多钱?可是,我们需要高昂的学费、生活费,家里一度风雨飘摇。尽管我读的大学不好,母亲却从未说过让我退学的话,我和弟弟读书时都是贷款,毕业时要还贷了,母亲却悉数寄了来。问及来源,母亲什么也不说,只是让我们别管。我心里很清楚,母亲借了亲戚的,但是向谁借的,借了多少,她至今没说。
每每回去,乡里乡亲见了面,都说,我和弟弟的大学是母亲用双肩挑出来的,所以,母亲被压得很矮很矮。他们还说,你们不回来,都没见你妈买过肉。我这才注意到,原本跟我个头相差无几的母亲,竟然真的比我矮了很多,瘦了很多,心里一阵阵酸楚。那些年,家里不知用坏了多少水桶、粪桶,杂物间里堆着很多母亲穿烂的胶鞋。去找东西,它们安静地躺在墙边,似乎在向我诉说着母亲那些日子里的辛劳。母亲受的苦,我都懂,我怎么能不懂呢。
可这些,母亲从不跟我们提起,她一个人扛着,一个人忍着。回家时,母亲忙里忙外,掩饰不住地喜悦。闲聊时,她都是报喜不报忧,受气的事儿、不开心的事儿只字不提。问了,也不说。问多了,她淡淡地答:“你们不在家,管这么多干嘛。”
“世间所有的爱都指向团聚,唯有父母的爱指向别离。”字里行间都流露着难言的悲伤。我们这些在异乡打拼的子女,还能与故乡的父母再见多少面呢?与他们聊聊天、跟他们拌拌嘴、帮他们干干活,这竟然都成了无比奢侈的事儿。岁月不待人,这个不争的事实真是太残酷了。
想着,想着,我已经泪眼婆娑了。对于母亲来说,一双儿女万事顺心,她便安心。可是,远在异乡,母亲却是我割舍不掉的挂念。我常常担心,母亲会不会累着,会不会碰着,所以电话时总是会叮嘱。事情还是发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全身。没人照顾,我暂时不能回去,连服侍床前的机会都没有。这该是多么深重的无奈啊。
那年,在合肥的一家医院,陪母亲住院,中间碰到一位五六十岁的单薄的老人。他身上扎着各种长长短短的针管,消瘦的脸上布满长久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沧桑,眼光中露出失望的神色,瘦弱的身躯靠着墙缓缓地蹲下去,声音哽咽地说:“这日子啊,真是比黄连还苦哦。”说完,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捂住眼睛,肩膀一起一伏。那一刻,我的眼里涩涩的,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多年后,那一幕还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时至今日,我也慢慢地体会到了,生活不易,人生实苦。日子啊,就是一个问题叠着一个问题啊。路,要一步一步走。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我也相信,否极泰来那一刻终究会出现。
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自思量,我貌似总不及身边的同龄人活得轻松,活得随性,活得坦然,活得洒脱。但,我已很知足。没有富裕的家境,没有优渥的条件,我还有亲爱的家人,还有热心的朋友。拥有的一切,总能让疲累的我感受到心灵的慰藉。这就够了。
深深地祝愿我的母亲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