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细碎的白花瓣落了晓雅一肩头。她蹲在杂货店门槛上,看母亲兰芝在柜台后核对着账本,铅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门外小贩的吆喝,是她听了十四年的夏日序曲。
"小雅,把酱油给王婶递过去。" 兰芝抬头时,鬓角的碎发垂下来,沾着层薄汗。晓雅应声起身,瞥见母亲手边那封印着 "恒通超市" 字样的信封,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卷。
入夜后,晓雅被隔壁房间的动静惊醒。她扒着门缝看,母亲正对着那封信发呆,月光透过窗棂,在她眼角的细纹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妈," 晓雅推开门,"我们要走吗?" 兰芝慌忙把信塞进抽屉,转身时眼圈发红:"去城里能给你和弟弟更好的前程。"
晓雅没说话,回到房间趴在窗台上。窗外的梧桐树是奶奶生前栽的,如今枝繁叶茂,树影在墙上晃啊晃,像奶奶哄她睡觉时拍着的手。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玻璃弹珠,是上周晓峰硬塞给她的,说 "姐你怕黑,睡不着就数弹珠"。

搬家的消息在镇子里传开时,巷口的张奶奶挎着一篮煮鸡蛋来送他们。"兰芝啊,城里不比镇上,万事都得小心。" 她拉着兰芝的手絮叨,"这俩孩子打小没离开过家,你多疼疼他们。" 晓峰在院子里跟伙伴们道别,把自己最宝贝的铁皮青蛙分给大家,有人哭出声来,他梗着脖子说:"哭啥,等我回来带你们去吃汉堡。"
卡车启动那天,晓雅抱着梧桐树的树干不肯撒手。"它会想我的。" 她哽咽着说。兰芝蹲下来替她擦眼泪,指尖带着洗衣粉的清香:"树挪死,人挪活。等你考上大学,妈再陪你回来看看。" 晓峰坐在驾驶室里,忽然推开车门跳下来,往老槐树下跑。他把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弹珠埋在树根下,对着土堆作了个揖,才红着眼圈爬回车上。
城里的公寓在七楼,窗外没有树,只有密密麻麻的楼房。晓雅趴在窗台上往下看,马路上的汽车跑得比镇上的拖拉机快多了,却没有谁会像李大叔那样,路过时喊她一声 "小雅丫头"。开学第一天,她攥着书包带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同学们穿着崭新的运动鞋说笑,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
兰芝在超市的生鲜区工作,每天凌晨四点就要去卸货。有次晓雅起夜,看见母亲在厨房啃冷馒头,手背被冰鲜肉冻得通红。"妈,我帮你热热。" 她要去拿微波炉,却被兰芝按住:"不用,妈吃完就得去上班了。"

那天放学,晓雅在小区门口遇见个陌生男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信封,看见晓雅就咧嘴笑:"你是小雅吧?我是你爸。" 晓雅往后退了两步,这张脸在全家福上见过,却比照片里沧桑多了。陈凯把信封塞给她,里面是一沓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二十块。"爸跑长途赚的,你和晓峰买点好吃的。" 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老槐树皮。
周末陈凯来接他们,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晓峰坐在前梁上,手舞足蹈地讲学校的事,陈凯时不时回头应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扭出 S 形。晓雅坐在后座,闻着父亲身上的柴油味,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把自己架在肩头去赶集,也是这个味道。
在游乐场,晓雅看着父亲陪晓峰坐旋转木马,他笨拙地跟着音乐晃腿,皮鞋跟在地上敲出杂乱的节奏。卖棉花糖的小贩推着车经过,陈凯追上去买了两支,递过来时糖丝沾在他胡茬上,晓雅忍不住笑了。"你妈... 还好吗?" 陈凯突然问,手里的棉花糖化得黏了手指。晓雅点点头,看见父亲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
兰芝是在员工聚餐时认识张磊的。他是仓库主管,总穿着熨帖的衬衫,说话时会微微弯腰听人讲。张磊第一次来家里时,给晓雅带了本精装的诗集,给晓峰买了遥控汽车。晓峰抱着汽车在客厅转圈,兰芝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有了久违的笑意。
搬进张磊家那天,晓雅在新房间发现盆栀子花。"知道你喜欢花草。" 张磊站在门口说,衬衫袖口卷着,露出手腕上的表。晓雅摸着花瓣,想起镇上院子里的月季,母亲总说她像月季,看着娇弱,实则耐旱。
变故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晓雅被争吵声吵醒,看见张磊把一沓账单摔在桌上,兰芝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能去赌呢?" 第二天,张磊的女儿抱着晓雅的诗集哭:"我爸说要卖掉房子还债。" 晓雅看着那盆栀子花,花瓣上的水珠像眼泪。
他们搬走时,晓峰把遥控汽车塞进垃圾桶。"骗子送的东西,不要了。" 他拽着晓雅的手,掌心全是汗。兰芝站在楼下,看着张磊家的灯灭了,才蹲下来抱紧两个孩子。路过的保安叹着气递来纸巾:"妹子,不容易啊,带着俩娃好好过。"
在兰芝闺蜜家的阁楼住了三年,晓雅成了高中生。她在图书馆遇见个穿白衬衫的男生,会帮她抢靠窗的座位。晓峰却总低着头走路,后颈的淤青遮不住。"他们说我是没爸的野孩子。"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
陈凯来的那天,正撞见晓峰被几个男生堵在巷口。他扔下手里的工具箱冲过去,后背的旧伤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把晓峰护在身后。"我爸是货车司机,比你们爸都厉害!" 晓峰突然喊,声音带着哭腔。陈凯愣了愣,摸了摸他的头,指腹上全是老茧。

晓峰是在整理父亲工具箱时发现病历单的。"腰椎间盘突出,建议手术" 的字样刺得他眼睛疼。他想起父亲总说 "开车不累",想起工具箱里的止痛片,突然抱着晓雅哭了。兰芝拿着病历单,在厨房站了很久,水龙头的水滴在池子里,嗒嗒嗒像在数着什么。
陈凯手术那天,兰芝请了假。她在病房外削苹果,果皮连成条没断。"以前总怨你不负责任。" 她把苹果递给刚醒的陈凯,"其实是我太急了,总想着日子要过成什么样,忘了日子本来的样子。" 陈凯咬了口苹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等我好了,还去跑长途,给娃赚学费。"
晓雅考上师范大学那天,一家人去了镇子里。老槐树还在,晓峰挖出当年埋的弹珠,红绳已经烂了,珠子却依旧透亮。兰芝在杂货店旧址前站了站,如今改成了快递点,老板娘笑着递水:"大姐,找人啊?"
"不," 兰芝摇摇头,眼里有光,"看看老地方。"
晓雅后来成了小学老师,带学生们种了片梧桐树。晓峰考上了警校,胸前的徽章闪着光。兰芝开了家小花店,陈凯时常来帮忙搬花盆,后背还是会疼,却总笑着说 "没事"。
有回晓雅带学生去郊游,看见两个老人带着孩子在槐树下野餐。小孩举着棉花糖跑,老人追在后面喊,风里飘着槐花香。晓雅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也是这样追着她跑,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像永远不会落幕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