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水是生命之源,人类的文明都是沿河而发源。黄河文明、长江文明,中华古老的文明都源自列祖列宗赖以生存的河流。家乡平邑历史悠久,大量考古成果见证了家乡这座古城久远的历史。清代学者考证平邑乃鲁国权臣季平子食邑,山东省博物馆有馆藏国家一级文物我国已发现最早的墓碑“麃孝禹碑”,碑文赫然刻有“平邑成里麃孝禹”,时间落款“和平三年八月丁亥”即公元前26年。根据《汉书》记载,平邑在西汉为侯国,属徐州东海郡。从皇圣卿西阙镌刻的“南武阳平邑”几字看,东汉时,平邑已归南武阳县,隶属兖州泰山郡了。
我家乡这座邑城,城倚河而建,河绕城而流。家乡的河流叫浚河,浚河又一支流穿城而过,叫兴水河,出城后汇入浚河。这穿城而过的兴水河,是平邑城的护城河。
千百年来,浚河年年裹挟泥沙洪水泛滥,慢慢沉积下来,逐渐形成沿浚河的冲积平原地貌。浚河两岸拌沙土壤,又靠近河岸,成为重要的肥田沃土。我们的村庄靠近浚河岸有一大片土地,最是适宜种植各类瓜果。村庄成片的瓜田,就在这浚河岸边。
我的祖父、外祖父都是种瓜的好手。他们种的瓜沙瓤糖分高,面甜爽口在我们老家一代远近闻名,他们所培育的瓜苗栽植于附近的村庄。说起来我的这两位祖父都不能算这村庄的土著。外祖父随母改嫁定居这里,我的祖父则是投奔他的外祖母家落户于这个村庄。这两位老哥惺惺相惜,都是因为父亲早逝,随母亲移居于此。我考证家谱,参阅村史,突然发现我的祖父、外祖父这老哥俩怎么有着这么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呢?
在父母的讲述里,祖父、外祖父曾经一起推着木制独轮车参加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在淮海支前时,他们用扁担俘虏了国民党二十六师九旅炮兵连,这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鲁南担架队,被授予“陈毅担架队”的锦旗。我的两位祖父很少对人提起他们支前的故事,他们更多的时间,则是几十年在浚河岸的瓜田里侍弄着他们疼爱的瓜果。我童年的记忆里,跟着我的这两位祖父在瓜田里度过了快乐的时光。清晰的记得,两位祖父常年戴一顶草帽,夏天无论下不下雨就赤身披一蓑衣,这蓑衣披在身上,既遮雨又防晒,晴雨两用,凉快又省衣服,是田间老农通用的行头。种瓜是辛苦的活计,需日夜守候瓜田,等小瓜苗露出嫩芽,祖父就像侍弄孩子一样,特别尽心。手里一柄小锄,锄草、松土得心应手,是祖父手里的好伙伴。种瓜也是细活,祖父在瓜田里,干着绣花的活,特别对瓜苗分墩、打杈,需要特别细心,稍微用力就会伤及瓜藤。所以,侍弄瓜田是很辛苦的活。爷爷常说,只有不怕吃苦的人,才能种出香甜的甜瓜来。爷爷种的瓜,有一种甜瓜,面糖一般,既面且甜,个头不大,一尺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们到瓜田里,爷爷给摘个吃,爷爷常说,这个瓜既能当饭又能解渴。
我的这两位祖父,瓜田相邻,平时在瓜田干活,有说有笑,虽说各干各的,
因是亲戚,彼此照应。娘做饭后,我就送去,俩老头一块吃饭还得喝一盅。在瓜棚下,看河水流动,清风吹拂,瓜果香甜在风中弥漫,不时有蜂蝶翩翩起舞,这情景不喝酒也得醉上三分。
浚河边的瓜田,两位祖父种了一辈子,几十年都没换地,春天瓜田秋种萝卜,一年春夏秋三季真是忙忙碌碌。等到这瓜田入社又跟着生产队种瓜,村里的老人们常说起,这老哥俩有点奇怪,一辈子不离开这瓜田。我无意翻阅村史的时候,我找到了答案。1940年7月,八路军一支夜行军队伍路过我们村庄,看到瓜田有灯光,将一18岁的重伤号送交我的两位祖父,两位祖父义无反顾一口答应,在瓜棚秘密安置下来,清洗伤口、包扎,喂水喂饭、端屎端尿,只可惜这位伤员最终因伤势过重牺牲了,祖父就把他葬在了浚河岸边。年轻伤员的牺牲,我的祖父愧疚极了,他们觉得对不住领导的托付,也更激起祖父对敌人的仇恨,于是,他们积极配合地方武装焚烧敌人炮楼,积极投身支前的队伍。
当我看到村史的这段记述后,我才想起,两位祖父跟这瓜田有着深深的情缘。祖父的瓜田后有一深深的壕沟,通向浚河河道,我少年时经常在这壕沟内跟伙伴游戏。原来这正是日伪军挖的一条壕,来防守炮楼的。我的两位祖父扛着着自家的秫秸,带着八路军的区小队,焚烧炮楼,消灭鬼子伪军,为死去的小战士报了仇。后来,又勇敢地加入了支前的队伍。
时间过去七十多年了,我的两位祖父早已作古。当我读到村史的这段文字,我的记忆又被撩动起来,我调动起少年时的记忆,我寻找到了我的两位祖父一辈子都不肯离开瓜田的原因。这里,有他们曾经的伤痛,他们要用余生来陪伴在这这块瓜田牺牲的年轻生命。
沧海桑田,浚河的河道也几经改变,那一片瓜田也早已变成校园和楼群。曾经艰难的岁月,也渐渐被人忘却。如果不是村史,如果不是对那段岁月的梳理,我也会忘却这些陈年旧事,这些鲜为人知的往事会随着两位祖父的逝去而尘封于历史的尘埃。
当我再一次踏上祖父当年那一片瓜田,凭吊这一片久违的土地,追忆我跟祖父相处的短暂的时光。往事历历在目,逝去的亲人如在眼前,我如同看到我的两位祖父在瓜田劳作的情景。我觉得,好像他们在盯着我,他们心中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抚今追昔,感慨人世沧桑,对亲人的思念没有随时间而消逝,反而这思念随时间而更加悠长,更加沉重。时时将我从沉睡中唤醒,我只能用这段文字,追念我的亲人,排解这淤积于胸口的绵长的思念。
(写于2018年3月19日,农历戊戌年二月初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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