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杏,小幸
小学头两年,我在一所叫南窑头的小学度过。学校坐落在一溜小山包旁边,出了校门右拐,走几步路还有一条小河,称不上山明水秀,但小土山上有树有草有花,绿生生的,小河一年四季哗啦啦淌水,清凌凌的,让这所连间像样的平房都没有的破学校成了我们的乐园。我在这疯跑疯玩混了两年,每天上山摘花薅草,下河摸鱼捉蟹,靠了点小聪明,也多谢父亲给我开蒙早,让我在一群泥猴子中脱颖而出,不仅总霸着光荣榜第一名,回回考试往家拿奖状,还连任班长,几乎是白富美学霸本霸了,简直是平庸黯淡人生里无法逾越的巅峰时刻。
二年级刚开学,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也许,称她为同学并不太恰当。因为,当她弯腰走进我们低矮的土坯房教室,蜷曲着腿勉强坐在小板凳上,两只粗壮的胳膊规规矩矩放在麦秸秆和泥做的课桌上,大家都明显震了一震。因为她太高了!在七八岁的小孩子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巨人嘛。
她在全班同学的打量下越发局促不安,深埋着头,只看得见一头乌油油的浓密头发拿一根看不出颜色的布条紧紧绑着,一身藏蓝粗布衣裳竟然打了好多补丁。
还没等同学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平息下来,班主任已经替我们解开了疑惑:“这是咱河那边馒头洼的,政府说让她脱盲,送到咱学校了,你来做个自我介绍吧”。她茫然地抬起头,一张黑黢黢的脸蛋涨得黑红黑红,一双眼睛倒是亮晶晶像含了两汪泉眼,只是那泉眼是不会流动的,只能在原地左奔右突,找不到出路。她窘迫地拿手捻着衣角,好像不知道自我介绍是个什么东西,老师无奈地补充:“说说你叫啥”。她嗫嚅着,似乎喉咙里有一道又一道铁锁,重关紧闭,把所有声音困在里头。半天才声如蚊蝇嘟囔了一句:“俺……俺……叫……王……小横,俺……”,她的话语尾声淹没在学生们因为她结巴和浓重的土话发音里而爆发出的哄堂大笑中。她眼里的泉眼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涌而出,从皴裂的两腮一直流到脖子上,冲出了一道细细的泥沟来。老师很快制止了学生们的起哄,转头小声对我说:“你得看住她,山里头的野娃子,千万别让她耽误别的同学学习,她自己能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中,算咱学校完成任务了”。我忙不迭点头,狗腿地接上老师的话:“老师您放心,要不我跟她坐同桌,肯定看住她好好学习”,老师欣慰点头,冲“小横”挥了挥手。
她死死抱着自己的小板凳,把破破烂烂一个布书包横在胸前,磨磨蹭蹭挪到我旁边,小心翼翼放下书包、板凳,对我笑了笑,一口牙齿整整齐齐,白亮亮得晃人眼,我下意识舔了舔我那因为换牙而相思相望不相亲的两颗门牙中间的巨大缝隙。我在捣蛋鬼们大声打闹的间隙里艰难地见缝插针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你叫啥啊,我没听清”。她又笑了笑,那笑还没在脸上完全绽放就消失无踪了,她舔舔干裂的嘴唇,郑重开了口:“小横”。“咋叫这名,怪怪的”,我边收拾书本边自言自语了一句。“横花,我生在二月,横花开得正好哩”。她提高了声音对着我说了这句话,这次,我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她叫小杏,因为她生在杏花盛开的二月里。我也笑了,她有这么美的一个名字呢。我们慢慢熟稔起来,她成了我忠实的拥趸,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她的笨拙的“忠诚”从未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