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君岁岁,愿君岁岁安的君岁岁。
我出生那年,母亲请了十里八乡最有名望的算命先生吴老。他抚着我胎毛未褪的额头,沉吟半晌。先生说,我命途多舛,尤其前半生更是一波三折。二十三岁要渡劫。渡过方可一生无虞,渡不过,便魂飞九天,肉身化作青天白日下的一抔黄土。
母亲大恸,抱着我扑通一声跪在先生面前,寻求破解之法。
先生说,命数皆天定,让丫头舍了父姓张,跟你姓君,名岁岁。
愿,君岁岁,安。
另外,我今年,二十四岁。
2
吴老先生说的极对。
人生过了近四分之一,超过半数的年岁是在病痛中度过。从前吃药,父亲在身旁死死按着我的手,母亲拿筷子撬开牙齿,一双竹筷上生生留下发白的齿痕。我哭闹不止,她拿袖子悄悄拭泪。后来,只需给我一杯水,再苦的中草药我都一口气喝完,眉头都不皱一下。母亲心疼地看着我,剥好一颗糖,我强压下要呕吐的冲动,笑着说不苦。我逐渐意识到,倘若不吃药不打针,我便会变得虚弱,就像村头那棵老槐树,生命渐逝。死我是不怕的,只怕母亲伤心。
勉力撑至高考,十二年求学生涯至此终结。若仔细算,这十二年我在学校待的时间至多一半。三天两头请假,少则三天,多则一月,老师同学早已习惯了我可有可无的存在。
心有遗憾,看到昔日同学陆续收到大学通知书,我除了一句恭喜,只能将自己关在房里读书。
从《诗经》读到《红楼》,再到《百年孤独》,《罪与罚》,书架日益丰满。
北陆冰冻,我合上书,习惯性向案头伸手,惊觉好些天未曾闻着药味儿。母亲送来一盘花生酥,脸上的笑是这许多年我不曾见过的明朗。
她说,真是菩萨保佑啊,自从高考完,你这身体状况日渐好转,一整个秋天都没生过病呢。赶明儿我一定去天明山上给菩萨们多烧几柱香。
我也觉得高兴,这些年着实拖累了他们。
3
夏红玉差媒人来那天,我正坐在窗前绣十字绣,针线百转千回地绕,来来回回从指间穿过,唤出了堂前燕。旧时王谢,如今化作寻常百姓家。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支棱起耳朵,聚精会神,勉强听到嫁娶的字眼。
心头一沉,针尖刺破了手指。
农家女儿,若不上学,只有早早嫁作他人妇、在家相夫教子的份儿。只是没承想,轮到我头上时,竟有些不甘心。
晚上想去找父母打听详情,我向来步子轻,走到他们房间门口,听到父母在争执。
父亲说,这十九年,女儿受了不少苦,我们家底薄,再加上钱都用来给她治病买药,她从小没享受过什么物质生活。
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夏红玉家境好,她嫁过去不吃亏。
可是,她身体才刚刚好转……
正因为好转,要是往后再病了,有哪家愿意娶一个病秧子?女儿不嫁人可以,大不了我们养着,可万一咱死了呢?拖着病殃殃的亲姐,她弟娶媳妇都难。
母亲不再言语,断断续续地叹气,像是在哭。
我狠狠握着拳,刚修剪过的指甲陷进了掌间肉里。
那晚抱着被子,一夜无眠。眼泪肆无忌惮打在枕头上,入手冰凉。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诅咒命运不公。既然生了我,为何让我忍受病痛?好不容易熬过来,又不得不接受被安排的婚姻。我不懂生命可贵在哪里,明明活得辛苦如蝼蚁。更可悲的是,我欠下他们养育之恩,连选择死的机会都没有。
4
二十岁那年,我嫁给了一个大我六岁的男人。他叫夏红玉,有车有房,家境殷实。
夏家有钱,出嫁那天声势浩大。大家都夸我有福气,夸父母生了只金凤凰。
真是可笑啊,夏红玉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心知肚明。我嫁得好,他们怎么不嫁自己的女儿?明面上说得好听至极,背地里不知道如何戳着脊梁骨骂我贪财,等着看笑话。
婚后偶尔回娘家,母亲眉眼带笑。她看我脸色越来越红润,只当夏家待我不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婆家受的礼遇糟践,我从未向父母提过半个字。父亲的话常在耳边回响,我尽力感念他们多年的恩情,可心里有结难解。我像烫手的山芋,被父亲借嫁女之名甩给了夏家。每每想到此,都有些郁愤难平。
二十一岁,我为夏家添下男丁。
七月十七,大雨。
产室外,父母公婆俱在。都说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辛苦事,我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感到疼,血在往外流,如同家乡的河水,力气也被一丝丝抽走。只是意识却无比清醒。
医生拿着单子出了门,他说,情况危急,需要产妇家属签字,保大还是保小。
夏红玉说,保小。不曾犹豫半刻,字字如针。
不知是泪还是汗,顺着鬓角滑进发间,带着世态炎凉。
我生来命贱,没嫁人之前是父母的包袱,嫁了人之后得不到夫妻间该有的尊重,倘若一死能得解脱,我倒乐意过奈何,喝一碗孟婆汤,最起码没有药苦。下半辈子,哪怕做猪做狗,也求阎王别赐我女儿身。
母亲抬手扇了他一巴掌,颤着声说,这是人说的话吗?
一向温言和语的医生也愤然应道,孩子没了还能再要,我尽最大的努力保全母子。
终是命不该绝,鬼门关游走一遭,我还能见着我的孩子。
5
产后公婆对我照顾有加,夏红玉面对孩子才会露出罕见的温柔。我不甚在意,也许做母亲的都如我一般,怀抱着一团柔软,可以忽略掉很多事情。我暂时忘了夏红玉卖了家里的车,面对我的问询却反唇相讥,也忘了我曾深夜发烧,打他电话无人接听,更是忘了街坊邻居谣言四起,说他寻花问柳,包养情人。
夏家的状况,每况愈下。公婆辛苦大半辈子,拼尽血汗积攒的家底,却经不起夏红玉在赌场上几番折腾。
一年后,夏家再也住不起市中心的高档住宅。搬家那天,夏红玉不在,有人说在商场看见过他,搂着一个女人。
婆婆拿袖子拭泪,抚着我的手说夏家对我不住。
孩子咯咯笑着,伸手抓乱了我的头发。
哪有什么对我不住,不过是向现实低头而已。
我也曾心比天高,可惜命比纸薄。夏红玉曾扔过我的书,他说,别跟老子自命清高,要不是为了钱,你愿意嫁给我?
我忍下一口气,默默把书拾起,工工正正地放在书桌右侧。母亲教我忍字诀,她说,女人家就该服从,纵使你再大本事,不还得靠丈夫生存么?
我虽认为母亲的说法愚蠢可笑,却也习惯了无动于衷。任凭他夏红玉再无理取闹,我背过身默不作声,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他也就悻悻然作罢。
倘若我在这世间孑然一身,就算终身不嫁,也不会跟了他那样的无耻之辈。
6
二十三岁,夏家毁在了夏红玉手里。他欠下赌债,一走了之。
再次有他的消息,已是数月后。夏红玉因抢劫致人重伤,判有期徒刑十五年,立即生效。
婆婆哭得险些晕倒,真是作孽啊,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十五年,他得受多少苦……
我无言冷笑,若不是你们宠得他无法无天,怎么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倒是心疼他受苦,看看你们劳累一辈子,现在落得什么?
公婆怕我离开夏家,每日照顾得更加殷勤,看我的眼神唯诺小心。我提出想出去旅游散心时,婆婆犹豫了好些时候,最终从她所剩不多的积蓄中拿出两千交至我手,你好好散散心,孩子有妈给你照顾,放心吧。
我嘴上不说,心里清楚地很,她是怕我一走了之,留下孩子,好让我有牵挂。我不是没想过,只是面对公婆,于心不忍。自打我入了夏家的门,凭良心讲,他们待我不薄。
7
原以为,我这一生就这样了,生不为我,死也不为我,如同任人摆布的兽,直到遇见袁安。
一路北上,穿过山川湖海,行至莽莽绿原。远离凡尘俗事,我才感知到生命的鲜活。贪婪地深吸几口带着青草香的自由之气,随意躺下,看天幕为盘,星为子,一局棋厮杀正酣。
一个男人毫无征兆地闯入:观星不如观心。
那夜,我和一个陌生男子在草原上聊天谈心,从古至今,从天文到地理,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我第一次如此感谢这些年读过的书,看过的文。他如同天边的星,明亮迷人,如同云上的鸟,自由洒脱。
遇见他,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而活着,不为任何人所羁绊,只为自己。我贪恋他身上的味道,向往他口中的诗和远方。
回到家,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等他的消息。我再也受不了婆婆的嘘寒问暖,喋喋不休,受不了孩子的哭闹顽劣。逆来顺受惯了,连我自己都误以为我无情无欲,心如止水。可袁安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的心湖,就算无风也能激起圈圈涟漪。
忽然明白过来,算命先生说我二十三岁要渡的劫,便是桃花劫。
袁安不止一次说,岁岁,跟我走吧,你过得太苦了,往后,我护你周全。他说,你才二十三岁啊,还有大好的人生,不该囿于孤寂。
煎熬二字,一言道不尽。
暮春时分,我坐在窗前,手心躺着袁安送我的玉。手指细细地抚过一毫一寸,抬眼却见窗外桃花已然落尽,零落成泥碾作尘,香也无处寻。我将玉靠近胸口,感受心脏跳动。这蓬勃的生命,真的不属于我么?
8
是夜,月色皎皎,夏家的大门开了又关。
袁安摘掉我的眼罩,一个蛋糕赫然出现在桌上,蜡烛立在上面,散着柔暖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擦掉我眼角的泪,拥我入怀。
今天,君岁岁一岁。往前的许多年,你为父母,为公婆,为恩义道德,为世俗伦常,唯独不为自己。往后,有人问你粥可温,陪你共晨昏,君岁岁只为自己而活。
愿,君岁岁,安。
文:权当欢喜
讲故事也讲道理,谈理想也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