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病床的老太太一直昏睡,床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监测设备,吊瓶里的药水黄的红的换来换去。
送老太太来的一大群人,一番忙乱之后,他们聚在病房门外,嘀嘀咕咕一阵子,最后,一个老汉留了下来。
老汉慈眉善目,说话随和,也很健谈,伺候病人细心周到,可看他伺候病人的样子,怎么看都觉得奇奇怪怪。
病人一直睡着,陪床的干坐着无聊,自然团在了一起,扯开话头。
“她?可是俺村最有福的人!”老汉说话的时候,满脸的羡慕。
“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一个在德国,一个在法国,留在国内的也在省城工作。”
“莫不是,她就是福老太?”我脱口而出。
“不是她是谁?”老汉说,“怎么,你知道?”
“不,我听说过。”我赶紧摇头,“你是她什么人,大爷?”
“俺……?不是她什么人……是她邻居。”老汉说,“俺们常在一块打牌玩儿,她家里没别人,这不,明天,别的邻居来替我。”
福老太太夫家姓吴,按当地的习惯,人们称她吴老太。大家一致认为她是一个有福的人,喊着喊着顺了嘴,也就渐渐淡了她本来的称呼,成了福老太。
开始叫她这个称呼时,她总是笑着摇头:“吃苦受累一辈子,什么福啊?”人们就笑着回应:“像我们伺候庄稼棵子的泥腿子,哪一个不是吃苦受累的命,可现在,又有哪一个能像你这样滋润享福啊?”
福老太摆摆手,“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谁家的日子谁知道,谈什么福啊。”
邻居们不高兴了,人人都觉得福老太装样儿,明明在福中还不承认,这不是装样儿是什么?
“怕俺借钱啊?还是怕被别人惦记上沾你的光啊?”有人对福老太嘟囔。
“不是,不是……”福老太脸都胀红了,话也说不顺溜,“街里街坊的,能帮的肯定要帮,可……俺……算不上……福……”老太太使劲地摇着手,生怕人家不信似的。
这还不算有福?邻居们可真迷糊了。
“老太太,福这东西是你的谁也抢不去,再说我们也都知道,这一切的福份都是你自己修来的,挣来的,没人说别的。”
“就是啊,别的不说,光说你教育儿子的那一招,俺们大家就都服气,不让你当老师可真是瞎了个人才!”另一个接上话头,“就凭这一招,你就受得起这天大的福分,看遍咱村,甚至往四周村庄看看,谁能有你这样的福气。”
老太太不说话了,说也白说,反而好像故意气别人让人家眼馋呢。
也难怪邻居眼馋,三个儿子,隔三岔五地往家邮钱邮东西,连那个骑着电动车送东西的邮递员都不用打听直接把车停到她的家门,这难道还不是福么?
每到年节,总会有大大小小的轿车停在门口。大家认识的,是福老太的儿子,更多不认识的,据说是儿子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
关上门,几乎都会对自己的儿女们说同样的话:“好好混,看看人家福老太,一个个儿子多抖脸!”
最让街坊邻居佩服的,是福老太的教子经。每当和自己的亲戚朋友胡吹海捧啦大云的时候,几乎都会聊起福老太的教子经。
福老太守寡早,小儿子刚会满地爬的时候,男人就死了,那时,大儿子正上初中。
“大啊,你可得好好学习啊,能考多远考多远,你要是考不出去,到我老了,我谁也不靠就让你自己养老送终。”
大儿子很争气,一溜烟地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最后留到省城,后来去了德国,给她生了个卷发碧眼的孙子。
老二上高中的时候,不着调,逃课谈恋爱让教师撵回家,福老太没有发脾气,每天带着老二钻玉米地,没出三天,老二火气蔫了下来,老太淡淡地对老二说:“二啊,你大哥已经考远了,轻易没法回家,你就在家陪着老娘钻庄稼地吧,以后我老了就依靠你啦。”老二听没听进去不知道,从那以后像睡醒了似的钻进课本里,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考上博士,毕业不到一年就去了法国,给她娶了一位巴黎的姑娘,听人说,老二光在北京和上海就有两套房子。
老小根本就没给福老太说那话的机会,连蹦带跳的比别人少用两年就考上了名牌大学,后来进了省城当了什么领导,多大的官不知道,只知道他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大小的轿车乌乌央央的排了一大溜,县里的大小官官好几个笑脸陪同。
邻居们的眼珠子都馋得快掉到地上了,这福老太,祖坟上冒青烟了啊!
可也怪,福老太虽然也出过几次远门,可每次待不十天半月的就回来了,话不多说,脸上看不出笑,也看不出愁。
五天了,福老太的病缓了许多,虽然不大说话,但别人说话的时候,她静静地听,偶尔也插一句,低低的,淡淡的。
儿子都没有来,连电话甚至都没打,也许他们不知道,或者实在太忙了。
“孩子们也不易,回来一次不像我们那样大门一锁就完事。”有人开导。
福老太不说,不笑,却也不见落寞的神情。
邻居们轮流着来,陪着说笑,看得出老太太挺有人缘。
“国外的回不来,小三儿应该回来吧,省城不远啊。”福老太不说话。
“听说,他去广州了,正与外商谈判呢,他们是干大事的人。”有人安慰道,“惦记也只能心里惦记,官身不由己啊。”
福老太听着病友和邻居的安慰,笑了笑,浅浅的。阳光照进病房,老太太的眼角的笑容里,晶亮晶亮的,似挂着一粒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