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池塘,我以为那就是海。
外婆站在海角,村口的小路宛如天涯,我从天涯飞奔到海角,海边却长满了齐腰的狗尾草。午后的风卷积着青草与牛粪的气息从我飞驰的臂膀下悠悠划过,这简陋的习习海风却给那个下午蒙上了如天鹅绒般柔软的意境。
外婆半蹲在池塘边,我“倏”地纵身跳进外婆的怀中,外婆没有一丝的趔趄,那是比母亲更有力的臂弯。我把脸贴在外婆的那件“的确良”汗衫上,鼻尖嗅到的是熟悉的雪花膏的气味。外婆抱着我起身,站在波光粼粼的池塘边,鸟叫虫鸣犬吠中,我竟然想今生便如此这般的睡去。
不多时,外婆缓缓将我放下,那“的确良”的汗衫微微有些潮湿。
“外婆,这个是海么?”
“这是个池塘。”外婆顺手掐下一支狗尾草,轻轻搔着我的耳朵。
既暖又痒。
“那海是什么样儿?”我咯咯笑着问。
“我也没见过呢。”外婆和我一起笑着,轻轻地说。
“海里有鱼么?”
“有。”
“池塘里有鱼么?”
“当然也有。”外婆摸着我的头,犹如抚摸无数个斑驳岁月轮回后的时间印记。
“你吃过么?”我乖巧的问。
“没有呀。”外婆柔声答着。
“我想抓。”我摇摇摆摆的走出雪花膏的层层香气,缓缓挪向池塘。
“回来。”外婆在我的身后喊着,风吹过池塘的水面,世界泛起了闪烁的光。
“抓,鱼!”
那奶声奶气中瞬间充满了一股莫名的、直冲霄汉的雄壮,岸边传来了两声“哞哞”,似是黄牛化作了悠然的吃草的群众——尾巴愉快的驱赶着屁股上的飞蛾蚊虫,嘴巴懒懒的咀嚼着水边的郁郁葱葱。
“池塘里有狗。”
外婆的这五个字,仿佛是一脚几近踹进油箱里的刹车,我猛然停在池塘边,不敢再有半分的移动。外婆拿着一束狗尾草从我的身后缓缓走来,那深蓝色的布鞋与布满砂石的地面摩擦发出动听的沙沙声。狗尾草在我的脖子上柔柔的摆动,我每个毛孔中所充斥的那种暴戾与冲动都被一点一点的消解在这暖暖的夏日黄昏中。
“外婆我怕狗。”
“所以,不能自己去池塘。”外婆紧紧牵着我的手,缓缓的走向不远处、已经升起袅袅炊烟的家。
“知道,”我略显失落,“因为池塘里有狗。”
岸边传来的两声“哞哞”,无趣的黄牛撅着绿油油的嘴和红彤彤的屁股,消失于布满烟囱灰的田垄。
那晚我不甘的和外公求证,池塘中是不是真的有狗。外公摘下花镜,揉了揉眼睛,极其惊诧的望着我,似是在打量着一段岁月长河里、知识海洋中的插曲或差错。我见外公无话,便拿着下午外婆给我的狗尾草,颤悠悠的搔了搔外公那露在短裤外面的大腿。
外公一把抱起我,放生大笑,笑声宛如一床厚厚的踏花棉被,瞬间盖过了窗外的炎炎虫鸣。
许是外婆向外公使了眼色。外公敛住了笑容,戴上了花镜,把我放在桌旁的木凳上,拿起钢笔,侧头对我说:
池塘里有狗。
外公的眼镜腿儿、钢笔水儿都透露着警告和真诚的意味。
我深信不已。
池塘之狗于我就如初冬池塘的水面冻上的一层薄冰,纵一马平川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更何况冰上鸦默雀静,冰下万犬齐鸣。
窗外的蝉鸣有些聒噪,一个夏日的夜晚,外婆的蒲扇一起一落,扇走了夏日的热意,也扇起了池塘之狗的困惑,以及午夜的困意。
几日后的一个阳光泛滥的上午,一袭莫名的得意洋洋的氛围笼罩在田间池塘、黄牛山羊之间。外婆戴着一块旧围裙站在菜墩前面利落的加工着食材,菜刀和菜墩的每一次接触都会发出刷刷的清脆声响。我在门口露出半个脑袋,呆呆的望着外婆那块围裙上的那条随菜刀而不停跃动的鲤鱼出神。
去池塘中抓鱼的冲动竟瞬间入了骨。
而池塘中的狗又把这种冲动悠然化作无关痛痒骚动。
我决定去池塘的周围看看,不抓鱼,只拾一株狗尾草,带回来用它搔搔外婆的脖颈,看看外婆的笑容也好。
家门口不远处的池塘边,摇曳着一簇欣欣向荣的狗尾草。
池塘边坐着一个人,年纪与我相仿。他的手中握着一根泛黄的毛竹,毛竹的顶端绑着一根细细的鱼线,鱼线径直延伸到浅浅的池塘中,水面上漂荡着一个寒碜的浮子。
尤为可怕的是,他的身边趴着一只小土狗,我怀疑它就是外婆和外公口中所谓的池塘之狗中的一员。
我转身想溜,却不料那老旧的毛竹竟从池塘中扯出一条两三寸的鱼儿。那人笨拙的从鱼儿口中摘下鱼钩,鱼儿在他的手中噼啪作响,仿佛是大年三十儿午夜的炮仗,噼啪得我理智尽失,心神荡漾。
不多时,他又拽出了一条鱼儿。
看来池塘中的鱼,要多于狗,小土狗也顺势汪汪的叫了两声。
我鼓起勇气,对那个握着毛竹面露喜色的孩子说:“能给我一条鱼嘛?”
他和土狗都不解的面向了我,一脸的困惑。水面反射的阳光铺陈在两个孩子和一条狗的身上,一切都开始变得熠熠生辉、与众不同。
“不给。”他只说了两个字。
“哦。”
我在池塘的边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那两条鱼儿和那只狗,然后悄无声息的握住一把狗尾草,仿佛怕惊了那人与池塘之狗的夏日美梦,转身欲走。
“为啥要鱼?”他忽然开口,我一个激灵。
“给我的外婆吃,外婆说她没吃过这池塘里的鱼。”
“叫我一声哥。”他说。
“哥。”我叫道。
“为啥不自己抓?”他问。
“外婆说了,池塘里有狗,我怕狗。”
“放屁。”
“啥?”狗尾草掉了一地。
“放屁。”
那个上午的阳光刺眼,无雨无风。田间的黄牛停止了咀嚼,尾下的牛虻也亲昵的伏在牛背,变得惬意而安静,许是其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这般的喧嚣光景,两个人两条鱼一只狗,也可以把这小小的、浅浅的池塘搅得风生水起,天翻地覆。
当我从池塘中爬上来的时候,那个家伙已经逃走了,池塘边上满是他留下的湿漉的脚印与水渍,这些印记在这火辣的空气里简直不堪一击,一个分神,便消失的无踪无影。
他匆忙的离去,甚至没来得及带上那根毛竹、两条鱼,以及那只小土狗。
我拣了一条鱼儿,拽了一株狗尾草。
然后咬了咬牙,开动脑筋,鼓起勇气,颤抖着把那只土狗推进了池塘中。
黄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牛虻趁机吃了个饱。
“外婆!鱼儿!”我站在家门口,似是一扇移动的瀑布,鱼腥味、青草味和油烟味在房间内快速的融合。
外婆转过身,围裙上的那条鲤鱼仿佛在不安的跳动。
“外婆,这是给你的池塘里的鱼儿!”我的脚下流淌出潺潺的池水,“还有,池塘里真的有狗!”
我顺手一指,那只池塘之狗,刚刚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