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代唢呐匠人秉承着“唢呐离口不离手”的规矩,用最蓬勃的状态奏出最洒脱的深情。爱是炽烈的爱,痛是切肤的痛。婚丧嫁娶,难离唢呐;田间劳作,小曲解乏。
在闭塞保守的土地上,在悠长绵延的岁月中,真正的唢呐匠人把唢呐吹进骨头缝里,德行与技艺并重,生命与曲调交织。无双镇焦家班的班主焦三爷如是,他用极致的演奏技巧将寸尺器乐吹出了黄土地上最后的挽歌——百鸟朝凤。这是一代弟子中只传一人的终极曲目,百转千回、深沉哀婉,普通农户难以消费,权势之家亦难享用。唯有德高望重者千古之后,焦三爷才会主动献奏百鸟朝凤,以此敬送亡灵。
当年幼的游天鸣被怀揣着唢呐梦的父亲带去拜师、并被寄予学成百鸟朝凤的厚望时,三爷与天鸣这两代人的生命出现交汇,而这交汇点引出的是一个年轻生命对传下古老艺术的郑重许诺,是一个历经岁月风霜的灵魂对声声唢呐的痴心眷恋。
资质平庸的天鸣遇上寡言内敛、不怒自威的三爷,其学艺之初充满了艰难。而师弟蓝玉的出现更让天鸣不具备学习百鸟朝凤的优势。师出同门,两个少年虽最终只有一人能继承师父的衣钵,但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竞争,更多的是兄弟般的脉脉温情。
漫天飞舞的流萤,来回飞荡的秋千,明媚灿烂的笑容……电影用诗化的镜头静静诉说着这温暖质朴的人情。同时又用最简单的场景和轮回的四季来叙述学艺的过程。蒹葭深处,小河堤旁,两个男孩日复一日地做着基本枯燥的练习。春风轻柔,野芳馥郁,秋雾氤氲,冬雪凝霜……寒来暑往中,他们褪去了年少的青涩,与技艺同时增长的是对唢呐的热爱。
至焦家班确定下一任班主之日,师父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喊出了天鸣的名字,没有选择天资聪颖而无恒心的蓝玉,是因为要将焦家班传给能将唢呐吹到骨头缝的人,只有这样,他才能拼了命把这活儿传下去。
一支金唢呐,一曲百鸟朝凤。天鸣接过的不仅是师门相传的小小乐器,更是几代人无言的期盼。然而,在充满变革的年代里,在人心浮躁的社会中,天鸣和唢呐的明天又在何方?
体积庞大的西洋乐器,统一着白衬衫的乐手,扭动着杨柳细腰轻歌曼舞的年轻女郎。这一切对于小镇上的人来说是如此的新奇而富有诱惑力。相较之下,唢呐班子寒酸而古板,唢呐曲子陈旧而吵闹。这是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奏,刻意吹出的热烈曲调中略藏无奈,竭力奏出的喜庆欢愉中难掩落寞。而焦三爷也老了,与他佝偻的身子一起老去的是乡亲们对唢呐的尊重与热爱。当画面久久定格在三爷愤然离去的背影上时,一种深深的孤独感蔓延开来,这孤独属于一个将唢呐视作生命的匠人,更属于一种已不被人看重的古老乐器。
众师兄打点好行装去往远方,去车水马龙的城市,去赚取更多的金钱。我们似乎可以谴责他们对于唢呐的背弃,然而他们的离开又何尝不是最无奈的选择?纵然半辈子的光阴与乐器相伴,但最现实的压力让我们无法去谴责他们的妥协。在整个传统文化式微的背景下,所有的责怪都化为最无力的叹息。
乐班散,三爷亡。最大排场的百鸟朝凤最终只有天鸣一人三爷吹奏送别。
一支唢呐,一座矮坟,一曲长歌,一声叹惋。在低回婉转的曲调中,天鸣仿佛看见了三爷,看见了那个坐在太师椅上,不苟言笑的严厉师父;那个咳着血也坚持要吹出百鸟朝凤的唢呐匠人。
曲末,一抹欣慰的微笑,一个转身的背影,三爷真正地离开了,那是他的归途,而天鸣和唢呐的前路又在哪里?
电影最后给出了答案:非物质文化遗产。但若无人继承,又谈何遗产?无人吹出黄土地上最热切的渴盼,未免遗憾;无人奏响山水间最深切的哀恸,总是凄凉。
百年之后,故人不再,萋萋荒草映残阳,一抔黄土掩过往,声声唢呐是否终成绝响?百鸟朝凤,人亡闻此曲,曲终人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