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禁纪.510年
逐荒城
唯一的领袖,钟樊沧银发高束,金色的王冠戴在他的头顶,握着权杖的手,昨日曾取了长兄的命。
不管怎样,王座之上,众人仰止,多少旧事都无人提起。
钟樊沧头微仰,淡淡的看着阶下的臣子,一只手的中、食指交错着在王座扶手上一下一下的敲着。
大殿外,刽子手的脸上溅满了血,数十辆车载满了无头尸向远方驶去。
“纪丞相一家老小,就这么……”
“闭嘴,少说话!”
“这不还剩一个纪云禾吗。”
小声的议论最后把焦点移到纪家唯一的幸存者——王妃,纪云禾。
“云何云何,既此云何。”纪相寡言,死前遗言,是其女的名,亦是多年的坚守。
而此时,收到父亲亡故的消息,纪云禾匆忙出现在大殿之上,目光望见那抹白色飘至阶下,钟樊沧平静的眸子突然闪过一丝慌张。
“求陛下赐臣妾一死。”钟樊沧的手瞬间停住,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沉默的除了跪在那里抓着裙角的纪云禾,还有周围战战兢兢的大臣们。
好好活着,纵使苟且偷生,也好过死啊……不是吗。
“汝,可……想清楚了。”
钟樊沧敲扶手的频率快了很多。他是怕的,从去年潋妃去世,在他的世界里,除了这柔弱的女子,再无其他。
“臣妾清楚。”
跪着的人一字一句。
除了钟樊沧自己,没人会知道,手心的汗黏腻滚烫,这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压死他的那根稻草。
“汝想死,朕便成全汝,离合园终身禁足,心死了,便是死人了。”
钟樊沧说的云淡风轻,多么可笑,坐在这王座之上的他,已经被剥夺了太多东西,就连一点点的不舍都成了奢望。他慢慢起身,朝外走着。走到纪云禾身边时,那个跪在地上一脸坚毅的女人抓住他的衣央,抬头望着他。就在那么一瞬间,他方才硬起来的心似乎就一下软了。
我能给你自由,为你背负沉迷女色的骂名,却不能亲手送你去死……
他不敢回头看她,甚至是侧一下眼睛都不行。
纪云禾的手握紧,又松开。颓然地伏倒在地上,同她父亲一样,没有过多的言语,仿佛就像是一只溺水的白蝴蝶,无助又彷徨。
“祝随,备轿,朕要去天牢。”再开口已经到了大殿门口,大太监祝随一直紧随其后。钟樊沧的话音刚落,他便应声去处理。
上一刻还像坟墓一般死寂的大殿顿时炸开了锅。
“陛下,天牢阴气甚重,恐伤龙体,况……”
“朕就如此不堪?连个天牢都去不得?”没等尚书说完,钟樊沧面无表情,“天牢里藏着不堪的往事,是时候打开来让所有人知道了。”他冷笑一声,让尚书不由得紧张起来“今日,朕与诸位爱卿于殿内畅谈甚欢,入夜方散。”说完,他走出大殿,门在他身后关闭,留下一脸错愕的尚书。
钟樊沧平静的看着将军锁住大殿的门,示意他走近。
“蒙将军,天牢有什么,朕清楚,今日朕定要亲眼看到。子乃朕一手所拔,切不可让朕失望。”
钟樊沧轻抚去蒙炙铁甲上的灰尘,春风和煦,拂过钟樊沧一贯平静的脸,依旧掀不起一丝波澜。
“臣当肝脑涂地,不负圣上厚望。”蒙炙左手抵肩,弓身微低着头说道。
大殿内烛影恍恍,人影都挤在门口,那扇大门确是未动分毫。
钟樊沧转过头,既已开始,便无回头之路。
天在变,人在变,世事皆变,都快认不清自己。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牢的天,万里无云,他的到来,就好像晴天霹雳。这个一直被视为傀儡的王,突然有了动作。
三重铁门在钟樊沧面前依次打开,天牢昏暗的光线被囚禁在狭窄的走廊里,尽头,是一直悬在他心里的刺,他的亲哥哥——钟纪年。
他的脚步在空旷的牢房里激起一阵阵回音,每走一步,都会想起一段往事,会刺痛心底的柔软,他在铁栏外停下,离那人不到四尺。牢房里的人坐在墙角,草垫子被撕扯的快要散架,零碎的铺散在地上,带着斑斑点点的酶迹,墙上的血迹发黑,多少年之前发生的事呢,钟樊沧的记忆飞快地涌现,那是他童年时始终不能忘却的阴影。
“皇兄。”钟樊沧立在牢房外,好像多年前一样叫着那人。墙角的人突然瞪大了眼睛,背对着钟樊沧,双手不住颤抖。怎么可能!钟纪年无比错愕,这声音该是他软弱的弟弟吧?
大概是五年前,钟纪年满二十那一年,钟樊沧被送进牢房。当他们共同的娘潋月发现时,鲜血已经沁满了钟樊沧的衣衫,银色的花纹在血的沁染下呈现出诡异的模样。
“恶魔!他可是你弟弟!”潋月怒吼着,失了她一贯的温文尔雅,她并没有看到此时钟纪年脸上的错愕,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钟樊沧,她大吼道:“打开!”
狱卒抱着一大串钥匙,听到潋月的怒吼猛地抖动了一下,那一串钥匙哗啦啦的甩动起来,他惶恐的看着钟樊沧,不知开还是不开。
钟纪年什么也没说,他朝钟樊沧那边微微探探头,示意狱卒打开门。
潋月冲进牢房抱起已经失了神的钟樊沧,满眼的鲜血让她不知从何处下手,“哪伤了?哪伤了?沧儿告诉娘哪里疼?”怀抱里的人神情木然,好像是一个玩具娃娃,只有潋月一人入戏太深。
“起开!”潋月抱着蜷缩成一团的钟樊沧,略微有些踉跄,扭头看见钟纪年正站在她身后,她厌恶的说到。
钟纪年微低着头,瞳孔收缩了一下,他的视角正好能看到潋月厌恶的神情。
“我可也是你亲生的。”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埋怨,只有说不出的悲凉。
“我恨我竟生了你。”潋月绕开钟纪年匆匆小跑出牢房。若不是抱着钟樊沧,她或许会推开他,而不是绕开。
牢房的铁锁敲击着门栏,一下一下,慢慢低沉下去。
“都给我滚!”钟纪年失态,刚刚想阻止潋月的侍从吓得一阵哆嗦,不甘的看着潋月抱走钟樊沧,默默地退下。
牢房只剩一个钟纪年,地上的草垫被撕扯的散了一地,满墙的血迹已经发黑,却还有浓重的腥气,四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他甚至不知道钟樊沧为何会出现在此恰巧目睹两个囚犯拼命。当时他是在地牢不错,可却不在这间牢房,听说这边在打斗,刚赶来却只见缩在角落里的弟弟和正巧赶来的潋月。
他被算计了。
从小潋月就很讨厌他,潋月讨厌宫中无聊的生活,讨厌勾心斗角,她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皇帝,连带着也不喜欢这个处处被皇帝看重的儿子。
钟纪年十六岁被立为太子,深知母妃厌恶皇权的他一个人默默入主太子府,就这样过了一年,所有人都不曾在潋月面前提起钟纪年被立太子之事。
直到有一天,钟纪年下朝,碰到了潋月。
潋月面露愠色,她的目光头一次在这个儿子身上逗留这么久,金色的纹路刺痛着她每一寸神经,果然还是他的骨肉啊,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本就带着如此天性,她果然没有猜错,垂眼不屑道:“本为同根,奈何相差甚远,玩弄权贵者既为主,可笑矣。”
“娘娘此话不可乱讲,该是稳妥些为好……”侍女小声说。
“他这么做还不让人说了?”潋月抬高声调,一副生怕旁人听不见的架势。
钟纪年皱了皱眉头,好在再无旁人。他知道潋月所说的是什么,两年前,他十五岁,自请披甲挂帅驱逐匈奴,潋月有史以来第一次关心钟纪年。
“此去生死未卜,罢了吧。”潋月语气僵硬,她不习惯和自己这个儿子说什么关心的话,她低着头,视线落在钟纪年些许陈旧的鞋上,她是偏心的,自打钟纪年出生开始,就从未抱过他。作为权力的牺牲者她没有反抗的机会,只能用此拙略的手段去伤害自己和这无辜的孩子,皇帝也没有,不然她或许早都不能在此猖狂。
“男儿志在四方,岂因祸福避之。”早知自己水深火热的钟纪年没有选择的权利,如果不去拼死一搏就会在这场拼娘的战斗中死去,钟御辰有熹妃在后扶持,钟樊沧有潋妃鼎力相助,可自己呢,如果不能拿出点成绩来,一旦钟御辰即位,他必然面临死亡。
可惜潋月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但,那战争,没有神话,没有挽救战事的将军,只有败将钟纪年。
瞥了一眼浑身裹满绷带的钟纪年,潋月只说了一句:“不自量力。”她眼中,钟纪年不过就是为了讨好皇帝。
他确实是为了讨好,为了求一个安稳。
钟纪年覆住左臂,右手手掌之下,包裹在袖子里的是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刀疤。
“一会七皇子殿下该来了。”侍女小声提醒,钟纪年这才回到现实,他扭头看着潋月听到钟樊沧露出笑容,匆匆赶回府邸,再不看他一眼。
七皇子钟樊沧生性懦弱,从不在皇帝面前表现,似是没有继承上皇室一丝一毫的脾性,而潋月却格外宠溺,几乎无时无刻不护着,外人都传钟樊沧是潋月未入宫时情人的儿子,才会如此宠着,却对同是亲生的钟纪年百般刁难。
从小,钟纪年的解释在潋月眼中不过就是在掩饰自己的罪行,众人都知道的软肋必然容易被利用。
“年,朕知潋妃不喜你,喜樊沧,你也不能故意吓他啊。”
钟纪年低头不言,在皇帝面前,再多说辞都会引起怀疑,倒不如沉默的好。
“这事便算了,朕不追究,你也要有个分寸。”在皇帝的眼里,就算是失去了钟樊沧也不能失去钟纪年,这个年仅二十的太子征战沙场五年,战功赫赫,却从不邀功请赏,皇帝内心是忌惮他的,纵使他手握大军十万,却没有一万能牢牢攥在手里。
钟纪年清楚,他父皇只有将兵权握在手里才会安心,他要的,是一个能以一当十,解决边境战事的忠心手下而不是一个居功自傲的太子。就算他表面上不在意,但在心里也会不断猜忌,他对自己的弟弟都下得去手,对他这个父皇呢?会手软吗?
不得不说,这步棋下的真是妙。当下能把棋下得这么妙的,大概只有四皇子钟御辰了。
那年八月,皇帝驾崩。
死前口谕:四皇子德才兼备,当继承帝位。
此话一出,寝宫内一片躁动,窃喜的有,惶恐的也必然有。
一直明着支持钟纪年的纪相和尚书几乎是瞬间倒戈,朝堂之上怕是再无钟纪年的容身之处。
次日晚,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安分守己二十二年的钟纪年手下竟然仅仅能组织起三千将士,面对钟御辰的大军压境,钟纪年自嘲的一笑,自己拼了这么多年,果然还是没能拼过皇帝的枕边人。
“皇兄,别放弃啊。”钟纪年被面前的人惊到,六皇子钟继铭。向来不曾干政的他此时带着仅有的护卫前来相助。
“你快走,钟御辰发现就完了。”
“既然来了,何来走之理?”在钟继铭的脸上,钟纪年看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情绪,他不想深究钟继铭为何会拼死相救,此时,看着门外自己亲自带领的军队前来捉拿自己,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弟弟护着他,而那个亲生的弟弟,却是连句话都未曾有过。
毫无悬念,钟纪年入狱,正是当年那间,连血迹都还在。
“怎么样,鼎鼎大名的钟纪年还有坐牢的一天。”钟御辰笑着,笑得分外放肆,他赢了,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陛下,大事……不好。”大太监趴在钟御辰耳边说着,“六殿下不知怎的,竟然组织起一大半的士兵围了这里,说是要……讨伐陛下。”钟御辰的脸,在那一瞬间僵住,他从未正眼瞧过的人,居然有一天想骑到他的头上。
令钟御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钟继铭用救钟纪年的幌子,夺走了他的性命,还有江山。
可笑的是,百万大军奋斗三日,终于杀了钟御辰后,牢房里的钟纪年却不知所踪。
先皇八个儿子,此时只剩下了两个。
本来登上帝位的该是此时统领大军钟继铭,奈何装了近二十年的钟继铭也如同钟御辰一样失算了。
看到了希望的纪相此时站了出来,协同曾经的盟友尚书两个人,将真正无心权势的钟樊沧,推上了帝位。
比起刚刚扭转了局势的钟继铭,这个从头至尾都不曾有任何动静的没了潋妃庇佑的钟樊沧似乎更好控制,不是吗?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钟樊沧笑着。
钟纪年却是茫然,难道该恨的不该是他吗?
“如果当年你成功的登基,钟继铭就不会有机可乘,我也不会在这当什么傀儡!”
“你怎么就没有死呢?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就剩了你?连阿禾都要去死……”他突然哭了起来“从小父皇就喜欢你,不喜欢我,这都是为什么?纪相为了护你已经死了,刚刚尚书还想护你,就连娘死前都在说你……为什么!”
“她死前说了什么?”钟纪年突然起身,一把抓住钟樊沧握着栏杆的手,瞪着眼睛。
“我怎可告诉你!”钟樊沧似乎被吓到,猛地抽回手,在黄袍上擦着。
“五年前,你命人送我来这里,不就是想杀了我吗,可惜啊,娘来的及时,虽然我背上中了一刀,却不至命,当年父皇不曾惩治你,今天就让我亲自来报这个仇吧!”
他递上宫女呈上来的酒“喝了,一了百了,你我再不相欠。”说完,他就转身离去。
钟纪年木然的接过酒,五味杂陈。原来潋月的心里还是有他的……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沧啊,你从来就不是我的敌人,就算当年我将赴死你不曾在乎我,就算此时,你赐我毒酒,我都不曾想过,可惜你再不会知道了。皇族之子只存唯一,有你便够了。”
纪云禾自缢而亡。
消息传来时,钟樊沧刚刚从天牢出来,这个表面上无比柔弱的女子,内心里是无比的刚强。纵使她再爱钟樊沧,杀父之仇又怎能不报?唯有一死……
“哈……”钟樊沧感到自己已经笑不出来,孑然一身说的就是他么……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推翻了钟继铭在一天内建立起来的势力,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好不容易清除了操控他的纪相,就这样突然众叛亲离。
茫茫天地,竟是这样容不下我么……
发现钟樊沧时,一切都晚了。
他抱着纪云禾的尸体一起吊死在那根房梁上,就算是死都没有松开手。
直到死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懂得了什么,倘若什么不求,至少他能一直好好的守着心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