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 10 月 12 日,早上五点半。王建国是被压醒的。
不是老伴儿以前总抱怨的 “打呼噜震得床板颤”—— 老伴儿走了三年了。也不是楼下装修的电钻声 —— 物业规定八点后才能动工。是实实在在的、带着体温的重量,像块温热的大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他费力睁开眼,视线里先是一片橘黄色的毛,根根像尼龙绳那么粗,扎得他下巴有点痒。然后是两只绿莹莹的眼睛,以前像玻璃弹珠,现在…… 王建国眯了眯老花眼,觉得那更像小区门口修车铺挂着的探照灯,光打在他脸上,暖烘烘的。
“煤球?” 他嗓子干得发紧,试探着叫了一声。
压在胸口的 “大石头” 动了动,发出一声呼噜。不是以前那种 “咕噜咕噜” 的小猫叫,是低沉的、带着共鸣的震动,像他以前开公交车时,引擎预热的声音。王建国的肋骨跟着颤了颤,他这才看清,他家煤球 —— 那只养了五年的橘猫,此刻正整个儿趴在他身上。
以前煤球蜷起来也就他两个巴掌大,现在…… 王建国费力侧过脖子,看见煤球的尾巴从床沿垂下去,扫到了地板上,尾巴尖还在轻轻晃,每晃一下,客厅的吊灯就跟着颤。他估摸着,这尾巴得有晾衣杆那么长。
“你娘的……” 王建国骂了句脏话,不是生气,是懵。他伸手推了推煤球的脑袋,以前软乎乎的猫脑袋,现在硬邦邦的,像推一块裹着毛的鹅卵石。“下去!压死老子了!”
煤球似乎听懂了,慢吞吞地撑起前爪。王建国趁机赶紧往床边滚,差点滚到地上。他坐在床沿喘粗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睡衣 —— 胸口那块被煤球压出了明显的凹痕,像被压路机碾过似的。再抬头,整个卧室几乎被煤球占满了:它趴在床上,脑袋顶着天花板,耳朵蹭掉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照片框 “哐当” 一声砸在床头柜上,玻璃碎了一地。它的前爪搭在衣柜上,把衣柜门压得变了形,“嘎吱嘎吱” 响,里面的衣服掉出来几件,落在它的爪子缝里,像塞在石缝里的布条。
“这…… 这是咋回事?” 王建国摸出床头柜里的老花镜戴上,凑近了看煤球的爪子。以前粉嫩嫩的肉垫,现在跟他家卫生间的防滑垫差不多大,上面沾着几根他昨晚掉的头发,细得像棉线。他伸手戳了戳,肉垫硬邦邦的,还带着点温度。
突然,客厅传来 “砰” 的一声巨响,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王建国心里一紧,顾不上煤球,趿拉着拖鞋就往外跑。客厅里,阳台的防盗窗歪在一边,玻璃碎了一地,煤球的后爪还搭在阳台栏杆上 —— 栏杆是不锈钢的,此刻被压得弯成了弧形。而阳台外面,晾衣绳上挂着的秋裤、毛巾,全不见了,估计是被煤球的尾巴扫下去了。
“王大爷!王大爷!你家咋了?” 楼下传来喊声,是住对门的李娟,开小卖部的,嗓门大得能穿透三层楼板。
王建国扒着阳台往下看,李娟仰着脖子站在楼下,旁边还站着几个晨练的邻居。李娟指着他家阳台,脸色煞白:“你家那猫…… 那猫成精了?刚才掉下来条秋裤,差点把老张头的三轮车砸塌了!”
王建国这才看见,楼下老张头的三轮车侧翻在地上,车斗凹了个大坑,旁边果然躺着他那条灰扑扑的秋裤 —— 以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现在摊在地上,像块防雨布那么大。
“不是成精……” 王建国脑子乱糟糟的,“它好像…… 变大了?”
“变大?” 李娟拔高了嗓门,“那是变大?那是成精!你看它脑袋都快伸出阳台了!比老赵家的藏獒还大!”
王建国回头看,煤球正从卧室里慢慢往外挪,肚子蹭过茶几,“咔嚓” 一声,玻璃茶几面裂了道缝。它走到客厅中央,停下了,整个客厅瞬间显得像个狗窝 —— 煤球的身子占了大半空间,尾巴卷起来,把沙发都圈住了。王建国站在煤球的前爪边,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头小象旁边。
他摸出手机想给物业打电话,刚解锁屏幕,就看见推送的新闻:# 多地出现动物异常变大现象# #专家称暂未明确原因 #。点开一条视频,是邻市动物园的画面,镜头里,以前关在猴山的猴子,现在像大猩猩似的,正掰断铁丝网往外爬;孔雀的尾屏展开,遮天蔽日,羽毛落下来像把大蒲扇砸在地上。
“不是就我家煤球……” 王建国喃喃自语,后背突然冒了层冷汗。
这时候,煤球突然低下头,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胳膊。以前煤球蹭他,是毛茸茸的痒,现在这一蹭,王建国觉得胳膊差点被蹭断 —— 煤球的鼻子跟洗脸盆似的大,呼出来的气带着鱼腥味(昨晚喂的猫粮),吹得他头发都飞起来了。
“饿了?” 王建国下意识问。以前这时候,煤球该吃早饭了。
煤球 “喵” 了一声,声音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响。王建国这才想起,猫粮还在厨房的柜子里。他赶紧往厨房跑,煤球跟在后面,爪子踩在地板上,“咚咚” 响,像是在打桩。
厨房比客厅小,煤球挤不进来,只能把脑袋伸进门框,眼睛盯着橱柜。王建国打开柜门,拿出那袋刚买的猫粮 —— 以前够吃半个月的大袋猫粮,现在看着像包方便面。他把猫粮倒进食盆,煤球低头闻了闻,没动。王建国突然反应过来,以前的食盆只有巴掌大,现在煤球一张嘴就能把盆吞下去。
他转身冲进卫生间,把洗澡用的塑料澡盆拖了出来,倒了半袋猫粮进去。煤球这才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舌头跟块搓衣板似的,在澡盆里一搅和,猫粮就全进了嘴。半袋猫粮下去,澡盆底还没盖住。
“这得吃多少啊……” 王建国看着空了一半的猫粮袋,心疼得直抽气。他一个月退休金三千二,煤球的猫粮就占了八百,现在这吃法,怕是得把家底都吃空。
“王大爷!你快出来看看!” 李娟又在楼下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王建国跑到阳台,往下一看,腿都软了。小区花园里,不知道谁家的泰迪狗,以前跟个毛绒玩具似的,现在跟小牛犊子那么大,正追着几个小孩跑,狗爪子踩在草地上,踏出一个个坑;树上的麻雀也变大了,翅膀展开有雨伞那么宽,一群麻雀落在银杏树上,树枝 “咔嚓咔嚓” 往下断,黄叶子像雪片似的飘;最吓人的是墙根下窜出来的几只老鼠 —— 以前小得能钻下水道,现在跟家猪仔差不多大,灰扑扑的毛根根倒竖,正啃着小区公告栏的木板。
“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娟在楼下哭嚎,“我小卖部的火腿肠全被那狗叼走了!那狗一口一个,跟吃手指头似的!”
王建国没吭声,他看见煤球站在客厅中央,正盯着窗外。阳光透过没玻璃的阳台照进来,落在煤球身上,橘黄色的毛被照得发亮。它的眼神好像变了 —— 以前总是懒洋洋的,现在却很专注,耳朵竖得笔直,时不时转动一下,像是在听什么。王建国顺着它的视线往外看,能看见小区门口的马路,刚才还车水马龙,现在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辆汽车撞在一起,冒着黑烟。
“老王,你还愣着干啥?” 社区保安老张跑了过来,隔着栏杆冲他喊,“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去社区办公室!刚才接到通知,动物园的老虎狮子全跑出来了!还有外面的野狗、野猪…… 都变大了!市里要组织疏散!”
王建国回头看了看煤球。煤球也转过头看他,那双 “探照灯” 似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 不是以前的懵懂,是一种…… 王建国说不上来,有点像他以前开末班车时,看见站台上等车的人,那种带着期盼的眼神。
“我走了,它咋办?” 王建国突然问。
老张愣了一下,随即骂道:“都啥时候了还管猫!它现在跟大象似的,吃都能把你吃穷!赶紧走!”
王建国没动。他想起五年前捡到煤球的时候,煤球才刚出生没多久,眼睛都没睁开,冻得瑟瑟发抖,缩在公交车站的垃圾桶旁边。他当时刚退休,心里空落落的,就把它抱回了家。这五年,煤球早上叫他起床,晚上趴在他脚边看电视,老伴儿走后,家里就靠煤球这点动静撑着。现在煤球变大了,可还是他的煤球。
“我不走。” 王建国说。
“你疯了?” 老张急得直跺脚,“待会儿老虎来了,一口就能把你吞了!”
王建国没理老张,转身进了厨房。他打开冰箱,把里面的肉、鸡蛋、剩菜全拿出来 —— 以前煤球不吃这些,但现在估计饿坏了。他把这些东西倒进澡盆,又掺了点猫粮,搅拌了一下。然后他找出以前给煤球梳毛的小梳子,太小了,根本用不了。他琢磨了琢磨,去阳台拿了个拖把杆,又找了根绳子,把梳子绑在拖把杆顶上,做成了个简易的 “大梳子”。
煤球看见他端着澡盆过来,低下头,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胳膊 —— 这次轻多了,像是怕把他蹭倒。王建国举起 “大梳子”,开始给煤球梳毛。以前梳毛是享受,现在是体力活,他得踮着脚,胳膊举得老高,梳到煤球的脖子时,还得踩着小板凳。橘黄色的猫毛掉下来,像棉絮似的飘了一地。
“王大爷!你真不走啊?” 李娟也跑上来了,站在他家门口,看着满屋子的猫毛和巨大的煤球,脸都白了,“我刚才听老张说,东边菜市场那边,有只大公鸡把卖菜的摊子掀了!那鸡头跟篮球似的!”
王建国没回头,继续梳毛:“走了,煤球没人管。”
“管它干啥呀!” 李娟急得直转圈,“它现在是怪物!你看它爪子,刚才把你家茶几都压裂了!”
王建国停下手,看着煤球的爪子。确实,煤球的爪子现在跟洗脚盆那么大,肉垫上沾着早上打碎的玻璃碴,还有几根他的头发。但他记得去年冬天,他下楼倒垃圾摔了一跤,是煤球跑下楼,用爪子扒拉着邻居的门,把李娟叫过来的。那时候煤球的爪子,还没他的手掌大。
“它不是怪物。” 王建国把梳子从拖把杆上解下来,摸了摸煤球的爪子,“它就是饿了。”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不是汽车喇叭,也不是雷声,是低沉的、持续的震动声,地面都跟着颤。王建国走到阳台往下看,只见小区东边的围墙塌了一大片,几只跟水牛似的野狗正往里面冲,后面还跟着一群像鸵鸟那么大的野兔子;西边天空飞过来一群鸟 —— 不是麻雀了,是更大的鸟,翅膀展开比面包车还宽,王建国认出那是以前在郊外见过的乌鸦。
“完了完了……” 李娟瘫坐在地上,哭着说,“这世界末日了……”
煤球突然动了。它走到阳台边,低下头看着冲进来的野狗,喉咙里发出 “呜呜” 的声音。不是以前撒娇的那种,是带着威胁的低吼,像王建国以前开公交车时,刹车失灵的警报声。冲在最前面的那只野狗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煤球,夹着尾巴往后退了退。王建国心里一动。他看见煤球抬起一只爪子,轻轻放在阳台栏杆上 —— 那根被压弯的不锈钢栏杆,在煤球的爪子下慢慢变直了。然后煤球伸出舌头,舔了舔栏杆上的裂痕。
“它在…… 修栏杆?” 李娟也看呆了,忘了哭。
煤球没理她。它低下头,对着楼下那群野狗和兔子,又发出一声低吼。这次的声音更响,震得楼下的玻璃碎片都跳了起来。野狗和兔子们像是被吓到了,纷纷往后退,最后竟然掉头跑出了小区。天上的乌鸦也盘旋了几圈,飞走了。
小区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银杏树,叶子沙沙响;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警报声。
王建国看着煤球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只变大了十倍的橘猫,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它不再只是那个会撒娇、会偷鱼干的小畜生了。它站在那里,像一座毛茸茸的小山,挡住了阳台外面的混乱。
“老王……” 老张也跑上来了,手里拿着个喇叭,看见楼下平静下来,愣住了,“那些畜生…… 跑了?”
王建国没说话。他走到煤球身边,看见煤球正用爪子在地上划拉。不是乱抓,是有规律地划 —— 它的爪子在地板上划出了几道深深的痕迹,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有个十字。王建国觉得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这好像是他以前开公交车时,线路图上终点站的标志。
“它好像…… 想让我们去那儿?” 李娟指着那个图案,声音发颤。
这时候,王建国的手机响了。是他儿子打来的。他儿子在邻市上班,昨天还视频说要周末回来看他。
“爸!你没事吧?” 儿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这儿…… 我们这儿动物园的大象跑出来了!在街上走呢!不伤人!就是用鼻子卷那些撞坏的汽车,往路边堆!还有猴子…… 猴子在指挥交通!真的!它们好像能听懂人话!”
王建国握着手机,看着地上那个 “终点站” 图案,又看看煤球。煤球正转过头看他,眼睛里那 “探照灯” 似的光,好像柔和了些。它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王建国的手 —— 这次很轻很轻,像一片温热的叶子擦过皮肤。
王建国突然笑了。不是开心的笑,是有点无奈、有点释然的笑。他想起以前开公交车,总觉得自己是小人物,一辈子就围着那几条线路转。现在世界乱了套,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没事。” 他对着手机说,“你别担心。我跟煤球…… 我们在等下一班车呢。”
挂了电话,他走到厨房,把剩下的猫粮全倒进澡盆里。然后他找出老伴儿以前织的毛衣 —— 太大了,他一直没穿,现在正好能裹在身上。他走到煤球面前,拍了拍它的腿:“走吧,煤球。咱去终点站看看。”
煤球低下头,用鼻子蹭了蹭他的后背,像是在推他。王建国抓住煤球脖子上的毛 —— 现在那毛跟麻绳似的粗 —— 踩着煤球的爪子爬了上去,坐在煤球的背上。煤球站起来,走到阳台边,轻轻一跃。
王建国只觉得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银杏叶的味道。他低头看下去,李娟和老张仰着脖子看他们,像两个小小的惊叹号。煤球的爪子落地很轻,没踩坏一块地砖。它朝着小区门口走去,步伐不快,但很稳 —— 像一辆正在进站的公交车。
王建国坐在煤球背上,摸出烟盒想抽根烟,才发现手抖得厉害。不是害怕,是激动。他突然觉得,这辈子开了那么多年公交车,载过那么多人,好像都是为了今天 —— 载着他的猫,去一个不知道在哪儿的终点站。
银杏叶落在他和煤球身上,像碎金片似的。远处的天空很蓝,蓝得像没被污染过似的。王建国眯起眼睛笑了笑,觉得这日子…… 好像也不是没法过。至少现在,他不用再担心退休金够不够买猫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