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中秋节,举家团圆,我年近九旬的姥姥一病不起。
2015年一月,时隔近半年,我从重庆回到家中,看到躺在床上的我的老人,她抬起早已松弛垂落的眼皮,用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望向我,瞬间,她干瘪的嘴角垮下来,无声的泪流满面。我执起她犹如枯木的手,心里的悲伤汹涌的哽住喉管,眼泪夺眶而出。
去年的中秋团圆节,我们一家过的很焦灼。姥姥的七个儿女,那天早晨五个都坐在她那间屋子里,直到发现姥姥半边身子瘫软无法站立,这才匆匆送去了医院。而我在第二天便要出发去重庆,开学在即,纵然心里发慌,还是要这么走。我一直认为,姥姥还会站起来,周围人也对姥姥说,会好的,向来身体底子好,过两天便能上街了。然而我年底回家后,看到姥姥屋里为了结余空间挪动的家什,全是陌生的样子,窄小的地方安置了另一张单人床。她已经无法再独立生活了,连翻身都要人衬手。那台只有几个频道的18寸老式彩电,聒噪的放着没有人去关注的社会与法节目。我半天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直到旁边人过来替姥姥擦掉眼泪。屋里的人见怪不怪的样子,带着些责怪的语气对姥姥说,你哭什么,这不是回来了,这不是见上了,哭啥?
因为父母忙于工作,我几乎是老人带大的。一半由奶奶,一半是姥姥。姥姥住进我家的时候,我刚转学读二年级,刺头一样的性格,欺软怕硬,在学校怕老师回家怕母亲。姥姥一生艰苦,独身多年,抚养了六个儿女,四舅因为年馑送养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鲜有来往。在她身边的六个,大舅已经年过花甲,我的母亲排老末,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而我,我骄傲的认为,自己是她最爱的外孙女。
人总是心相近时身处两地,可近在咫尺,又心相远。同姥姥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我除了爱吃她做的饭,就只剩下嫌她碍手碍脚,最受不了的,是她向母亲告我的状,对此曾一度怀恨在心。姥姥没有识过字,喜欢听戏,辨得出曲调,听得懂戏词,过去村里在夏末会搭戏台连唱一个星期,她必风雨无阻。我是不爱看戏的,向她讨了零钱到后面买荧光棒,吃冰糖葫芦和棉花糖。散戏的时候,远远听到她喊我的小名,方言的调子拖得漫长,悠扬如远笛,我向她跑过去,由她领着回家。多年后我发现,从前她敏捷轻快,我要在她身后小跑着追上去,而这些年,她勾着背走在我身边,越来越慢,她一度拒绝我的搀扶,告诉我朝前走,别管她,她就在我身后。
过去的穷困让老人无法对现在的日子坦然处之,她把一生用来劳作和养育自己的孩子,如今,四世同堂,逢年过节成了她的节日,而其余的时光,她便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守着那台看不到五分钟就会睡着的电视,等着不知道谁会推开那扇门来看看她。
在病倒之前,姥姥的身体一向不错。多少年里,她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上街晨练,做操,跑步。我小时候发了很多誓,其中就有“从今天开始和姥姥一起锻炼身体”。姥姥那时从家里搬回了三舅家院子,听我这么说,果真每天爬五层楼来叫我起床。而我从来坚持不了三天。冬天一积雪,便要轮番阻拦她不要出门走动,可她哪里闲得住,就算不晨练,每天下午还是要准时准点上桌摸两圈牌。随着日子流逝,打牌的老人们已经不再能凑成一桌,新来的人,她不熟悉,就断了下午的牌局。这便断了姥姥的一项收入来源。
姥姥个人的两项收入,一个是麻将,另一个就是拾废品。家里人常劝她不要弯腰去捡,小心血压高摔倒,姥姥很少听得进去。我曾在楼道里听到楼下一户人家的婆媳纠纷,媳妇嫌弃婆婆捡回家的破铜烂铁,自作主张扔掉后,婆媳二人便敞开了大门争执不休。在我们家里,饮料瓶很少会扔,姥姥每次来家里便会把喝空的瓶子和一些纸片带走。她东西拿得多的时候,母亲便叫我送她回去,可该死的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不情不愿的送她下楼,等着她松口叫我回去就扭捏一下回家了。这些年,我已经长大,不知不觉间,发现姥姥已经很少上家里来。回去看她,她说,五楼太高,爬一次要喘半天,让我没事就回去看她。她在我放假时会提着八宝粥或饼干来给我,走的时候,我坚持要送她回家,她让我跟着走到小路口便直朝我甩手,要我回去,我跟几步,她就回头叱道,不要送!长大后的我,站在路口看她晃着手里的布袋,在她回头看我有没有回去的时候,用力朝她挥手。我那时莫名的惆怅,像是对如今的预警,让我对姥姥有难以疏散的愧疚。
在姥姥住的村子里,有一家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的早点摊。小时候,姥姥带着我去卖废品,我哼哧带喘的跟她把纸片和塑料瓶搬出院子,卖来的钱,我总觉得很少。感觉山一样多的东西卖出去,只有十几二十块。姥姥卖了钱,每次会带我去早点铺吃馄饨小笼包,用来奖励我听话帮她的忙。我接到录取通知的那年夏天,她带着我回村里吃早点,我站起来要给钱,她用力把我朝后挡开,一边掏钱一边炫耀般对老板娘说,我们家的要去上大学了,去重庆,九月份就开学。直到如今我在外地读书,每年回去两个假期,听说我回家了,她第二天早晨准会带着那家的馄饨来看我。这个夏天,我在北京实习,回家后,父亲让我买馄饨包子去看看姥姥,我那时早起犯困,脸上略显不耐,父亲轻声念到,要不是站不起来,老人家早提着好吃的来看你了。我眼里突然就进了沙,内心酸胀。
姥姥病倒后,我时隔半年回到家中,感到母亲突然间老了许多。姥姥的儿女们,至此日夜轮流守在她的屋子里。我常听母亲抱怨,姥姥有时夜里要上十几二十趟厕所,常常到后半夜,母亲索性不睡了,等着她隔一会儿就颤悠悠地喊要上厕所,就过去把便盆拿起来。这一年,谁都不好过。我的二姨身体不好,家里有新添的孙女,从不在姥姥家守夜班。大姨住得远,起初还常来住些日子,可这次回家,听说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女儿里,剩下我的母亲,她从八点起床,上一个白天的班,晚上便上姥姥家,常常很难睡一个整觉。
在姥姥身体还好的时候,她每每爬五楼来家里,常常只有我们祖孙两人。我已经长大,同她话很少,一开始会打开电视给她看,她就会仰着头在沙发上打起呼噜。后来,我就和她说学校里的事,可一个白天下来,两个人常常会陷入长久的沉默,我抱着书坐在床边,她便坐在我房间里看着我。我会有些烦她注视着我的目光,觉得会让我分神,她的眼睛已经被下垂的眼皮遮去一半,看着我的时候,让我忧伤难过。我逃避着她的孤独,她一遍遍重复我小时候的事,我也只是点点头,笑一笑,浮皮潦草。她每次看着表知道我母亲快下班了,就开始站在阳台上窗子前,久久的凝视着外面,等着母亲的车路过眼前,便跑去门口等她的脚步声响起在楼道里。我记得她对我说过,人老了就什么用都没有了,老了就不是东西了。在我第一年去外地上学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再回来,姥姥就不一定在咯。
现在,姥姥的半边身体麻痹瘫痪,话都说不清楚。有一次我坐在她床前看书,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听到她的哀叹,像哭泣一样喃喃着,死了算了,太累人了,活着太累人了。我摸摸她的手,想起她几个儿女之间如今的矛盾,不知道为什么人与人的关系总是难以调和。姥姥看着他的六个儿女一个个组建自己的家庭,为了不让二舅离婚,她甚至烧掉了他们的结婚证。她喜欢坐在街上和村里人拉家常,东家长西家短,日落西山,背起手回家吃饭。母亲告诉她不要管闲事,可她没有办法。
当下的人,包括我的父母,坐在一起都可以相对无话的抱着手机看半天。老人一辈子的信息来源,都来自口口相传。家长里短,就是她的娱乐新闻,吃流水席,便是她的宴会饭局。当她坐在我们中间的时候,四下看看,常常是不明白我们嘴里的新鲜事的,而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她说给我们,也没有几个人爱听。可是现在,她再不能走到街上去闲话家常,家里的人,会呵斥她,都这个样子了,还管那么多。
母亲告诉我,先前因为工作忙碌,夜里因为照顾姥姥无法睡好,她的情绪一直很差。她对我说,知道自己对姥姥说话的态度不好,可就是克制不了,累了一天,连轴转,身心俱疲。之前我在家时,和母亲谈心,她对我讲起姥姥的近况,说有两次,姥姥夜里突然就喘不过气了,全家人都在夜里挤进那间小屋。好在最终姥姥还是顺下那口气,而我母亲的心境,从此完全不同了。母亲说,她之前烦姥姥,照顾她的时候常摆脸色,可当姥姥真的要离开,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心理准备。说到这里,我看到母亲眼睛微微发红。母亲和姥姥的关系好了起来,在每个看不到母亲的夜晚,姥姥都会按着那只老人手机上的电话快捷键打母亲的电话。有人故意和她开玩笑,说母亲不回来了,不要她了,她便瘪起嘴,像是快要哭出来。
我越来越常想起我的老人,想到她在床上躺着,努力扭着头想看看是谁经过了她的窗外,我胸中便荡起无限悲伤。有那么多人陪在她的身边,有那么多人坐在她的床边长吁短叹,可没有人可以疏散她的孤独。我夏天回去看她,她常常在睡,身边人说,起来坐的时间越来越少,觉越来越长了。临开学,我带着每天母亲会在下班后买给她的小鸡腿和咸酥饼,回去告诉她我要开学了。姥姥摩挲着我的手,咕咕哝哝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嗓子已经发酸,眼看姥姥望着我的眼睛泛起了泪光,我匆匆告别,在门口用力吸着气不让眼泪掉下来。
很多人都说,每个人都将孤独的死去,这话放在微博段子里,文艺又悲情。我不知道,那一天来临之前,孤独是否会摧垮一个人一生建立的坚强和独立。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有幸获得身边人的陪伴,而上一辈的老人,有多少像我的姥姥一样,过早失去了劳碌病倒的伴侣,在儿女的身边,孤独的老去。
我的老人,只愿她在剩下的时光里,可以平静安详。就算是坐在她床头看书,等她悠悠转醒朝我望一眼,我也愿意多陪伴她一刻。我该如何原谅自己,曾让疼爱我一辈子的你,近在咫尺地注视着我沉默,而我却忽略掉你眼里的孤独。
是我们让你如此孤独的老去,在那些你陪在我们身边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