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公很了不起,他年青时就出国,那时叫出“番”,到过越南,本来是想去马来亚一带,但刚走到越南,盘缠己用尽,只好停在半路上给人打工糊口。
越南在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也还是很穷的国家,但有地主或庄园主。我叔公到了越南,给地主打工,是种胡椒、香茅等热带经济作物。山区蚊子多,叔公夜里睡觉把毯被盖过头顶,免得被蚊子叮咬,但防不胜防,经常犯疟疾,发冷发热,一个刻钟内让你感受到从夏天走到冬天,又从冬天走到夏天。叔公他饱尝了打工仔的疾苦。
叔公在越南一停下来给人打工,就再也走不出去了。打工的日子能填饱肚子、保住一条命己经很不错,那里还敢再去马来亚?
那个时候,广东沿海、海南一带,很多人都怀着到南洋淘金的梦想,借道越南前往,准备发一笔大财,赚个盆满钵盈后,才体体面面地回来。但我叔公在越南熬过了三、五年,返回海南老家时,只提着一只藤箱,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一顶皮帽,其余什么也没有。人们以为他到了南洋,箱子里肯定装满金币美元,打开一看,大失所望。不说别的,人已是逾了不惑之年,连“番婆”也不带回一个,诳言出了一回南洋。
回到海南老家,兄弟已各分散。他东打听西打听,才打听到山区有一家同姓兄弟,便投靠过去,与那兄弟凑成一家人,过了八年清苦日子。后来又打听到亲侄子是我的父亲,才又回来跟我们一起住下。这一来,我家除了我和我大妹妹及二弟以外,又多了两位亲人:一个是族伯婆,另一个是叔公。
叔公不知道为什么耳聋,大人们都叫他“阿聋公”,他给生产队里养耕牛,伯婆给队里托儿所带小孩,都赚工分,每年分红都有些盈余,那几年日子过得不错。这都是有叔公和伯婆的劳动付出才有好一点的日子过。
我那时才八、九岁,刚上小学,星期天或假日会跟叔公一起去放牛。公牛欺生,尤其欺小孩,我不敢靠近它,远远地拉着缰绳,任它舔着草。一不留神,那公牛会一溜烟的跑到田里去食禾苗。有一回我叔公包养的牛食了生产队的一片秧苗,被扣了不少工分。
最开心的是夏天跟叔公一起放牛。水牛怕热,食了一会草,太阳一升高,那只母头牛便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牛家族”到河中深水里“温水”去了。这时候不用盯着它们,我可以在河上游爬上临河的树上,跳进深水里,然后汆入水中捉鱼虾。有一种象泥鳅的鱼喜欢躲在水中的石头窟窿里,如果会沉水还会憋气的,可以捉到这种鱼,但这鱼头上有坚硬的触须,会扎手生痛生痛的。我小时候学会游泳,就是跟叔公放牛时学会的。
叔公在水牛“温水”的时间空档,则回家里抽一筒烟,喝一点酒,歇歇一会儿。等叔公又来到了河岸边,那只母头牛会抬头望望他,他一声吆喝,母头牛会顺从地带着群牛上了岸,被叔公赶到另一块坡地去牧食。但那只公牛却不听话,沿着河岸一边食水草一边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別的“外邦”牛群过来,如果来的是母牛就靠近去狎情打俏,如果来的是公牛,就一阵风奔过去,四蹄踏溅起的水花飞的老高,洒得我满身湿透。
这时我知道一场恶战要爆发了,忙看看附近有没有可攀爬的树,奔过去爬上,盘腿坐在树叉中间,“隔山观虎斗”。
只看见两头公牛同时抬起头来“哞”的叫了一声,即刻低着头颅,平伸犄角猛冲过去,“格嗒”一声,两个头颅相撞,四支犄角擦出火花,对方那头公牛被撞退了两步,横侧着身子,拔腿便跑。我家的公牛紧追上去,举起尖尖的犄角在那只公牛的屁股上又刺杀了两下,顿时刻下两道血痕。那头被驱赶的公牛拼命地张开四蹄跃过河坎,跑得无影无踪了。
叔公这时拿着竹鞭,一手拉着口吐白沬的公牛的缰绳,一手猛抽打它,它张着圆球似的黑眼睛瞪着叔公,似乎想伸诉满腹的委屈。
在我看来,只有叔公才能驾驭得了这样桀骜的公牛,他在我心目中是真正的男子汉。
但他终生未娶,孤身独宿,一生的爱好就是喝一点酒并抽水烟筒。他因耳背,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谈,别人与他交流也很费劲。但他心地善良,与世无争,从来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
我记得是一年端阳节的那天,我家里按人头扎了几个粽子,母亲点名每人发了一个,我的粽子一到手已“二一添作五”“消灭”干净了。叔公拿着他的“份”,说肚子不舒服,留着晚上才吃。一会,叔公轻声叫我的小名,我以为是叫我去买酒,但却把我拉到屋后去,从衣兜里摸出粽子,叫我吃完才回去,別让人知道,怕我妈骂了我也骂了他。
也是那年夏天,天气很燥热,叔公放牛回来,多喝了几口酒,满身流汗,便到河里浸泡了两个钟头,回来蒙头便睡,第二天便再也起不了床。请“赤脚医生”来诊断治疗,说是他长期风里来雨里去在外面劳作,患了一种热带湿病,一经发作,很难治疗。不过几天,叔公就别我们而去了。
当时正是“四清”运动,反四旧,叔公的丧事只能草草处置。请人来钉了一口棺材,便悄悄地下葬了。
叔公一生悄悄地来,也悄悄的去,没留下一点丁东西,也没带去任何挂牵。但我的亲人中,他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平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