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鱼吐珠,夜色渐褪。立交大道上,璀璨灯光尚未“下岗”,可工厂里的齿轮已然登台,机器轰鸣,像是新年钟声敲响,宣告着新的一天到来了。
“……这边这边...这个往那边运……”
芳姐今年54岁了。她是车间员工里的组织者,大部分车间工人都是她在村里招呼来的,也因此她顺理成章地被拥立为这个车间里的“一姐”。现在她正站在各大材料当头指挥着工人分流,这是她每天早上在车间开工时的任务之一。
这是个腌菜加工厂,而她所在的车间主要负责的是冻菜分拣。将工人分流后,她换上厚重的隔离服,带上隔离面罩,呼喇喇就往工位一站。
桂兰刚穿好装备就往芳姐边上一站。她是芳姐的老姐妹,从工厂一开始招工就和芳姐一起在村里揽人,可以说芳姐“一姐”的位置有她桂兰的一份功劳。
“芳姐,咱们工厂最近又要招人了。你家老头最近不是揽不到活干吗?咋不把他喊咱厂里来呢?”
芳姐瞥了她一眼,转头又继续拣着手里头的菜,默了好一会才低哑着出声。
“唉,他心高得很,既想挣到钱,又吃不得多的苦。我是不想和他一起做事……”
“芳姐,你这,唉……两口子之间,毕竟还是在一起的好啊,有什么都能相互照料照料……”
桂兰话音未落,芳姐便出言打断,“算了,他能照料什么?离了他,我还不行了吗?”
“唉…得嘞,那我就不掺和你们两口子的事情了。”
……
事情还得从40年前说起,那时芳姐还是小芳,只有14岁,底下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而小芳作为家中长姐,已然挑起了家里的公分重担。
14岁的小芳却其实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可据芳姐回忆,她读小学的时候,写得一手的好作文,深受老师欣赏,她本想继续念书,可形势所迫,她不得不选择挑起家中重担。
不止她,还有她二妹,同样没有幸免。
为了给家挣点彩礼钱以及增添劳动力,小芳和二妹十四五岁就找了娘家。媒婆牵线,做的是那“速成亲”。
她们和新郎只见了几面便草草成了对。
芳姐的老头大她11岁。
直至如今,芳姐都说自己那时像极了“童养媳”。而那时做媒的人是她老头的大嫂,一个吃人不吐骨头、两面又三刀的狠角色。
在说亲的时候,大嫂好一副好人面相,什么都说“好说好说”,可等她真正入了这家人的门,却被这大嫂笼络着其它妯娌以及公婆各种挤兑。
妯娌中除了大嫂,还有二嫂和四弟妹。她们都向着大嫂,因为大嫂是“贵家千金”。
想想,这个大家庭也曾富贵一时,可文革时期因芳姐老头的爷爷雇过短工,整家被划分为中农清算。好不容易到了老头父亲那一代,混到了生产队队长的职务,他却在带领全大队人马挖建沟渠的时候被大石所砸,因公殉职。即便如此,在此后数年里,这大队里的人不仅无人宣赞,反倒戏谑他是“该死”,笑他在大家都休息的时候跑去搬石头,笑他应了这本就不该应的祸事,笑他全是咎由自取。而到了芳姐老头这一代,芳姐老头最初备受全家人器重,老大、老二、四弟三人以及他们的孤孀母亲发动所有力量供他读书,送到了高中,还参加了高考,在那个半工半读的年代,他更甚至已经参加了民兵组织,一心只为报国。令人遗憾的是,老头高考仅差几分而落榜,原本有其它机会调到其他职务上继续学习深造,可递交的相关申请书却被时任的书记一棍子打死,只因老头祖上是个中农,成分不好。老头那时心高气傲,不肯低下头颅跑去求理说情,后来便随着村里的打工大队去城里打工。而那时家中其他兄弟已然成家,彼此都有家要顾,便依了老头自己的意思。这么多年过去,老头也不曾埋怨他的兄弟,毕竟,为了供他读书,他的兄弟们也搭上了不少心血。那些嫁进他家的嫂嫂、弟妹都为他带来了读书的资本。
自老头十余岁父亲去世后,全家靠着大嫂母家的托举才有了起色,全家人后来便基本都以大嫂马首是瞻。
可芳姐那时哪懂这些,16岁,一个唯父唯母唯弟唯妹的丫头,仅仅读了几年小学,整天所面对的就是给家里人洗衣做饭、劈柴挑水、放牛养猪。而嫁人之后面对的却是27岁的丈夫,一个历经了家道中落、高考落榜的失意人,曾是民兵组织里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曾是他们家中最受宠、最有出息的儿子,一朝跌下神坛,却无人能懂其中苦涩。
老头知道对着芳姐说,她听不懂。他大概是从来没提的。他也没对自己的那对儿女提。
说起这对儿女,又差了整整十六岁。儿子是老大,女儿是老二。老大在芳姐16岁生育,老二在芳姐32岁生育。
儿子是个顽皮,可从小乖巧如灵。老头也是放心,疏忽了家庭教育。那时老头身强力壮,在外头到处打工,而赚来的钱除了填补家中刚需,其他少有补贴家里,这在儿子和芳姐眼里看来,就是不关心家里、乱花钱。半大的儿子多次在芳姐面前发出怨怼,可那时她也同儿子一气,让儿子埋下了误会的种子。
儿子也懂事,在个子还没灶台高的时候就垫着凳子,学着芳姐做饭的样子下厨。这让芳姐莫大的欣慰。殊不知,这仿佛是在重复芳姐她自己的命运。
再后来,为了让家里变好变有钱,儿子十五岁便下定决心要外出打工,立志要挣很多钱,以出人头地。
可出去一年,音信全无。那个年代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移动电话,通信都是用座机电话或书信,却也不是每个家庭都有的。
芳姐两口子那时以为儿子出了意外,为了为老有所养,他们又生了一个,是女儿。
女儿生来就不太一样,这让芳姐两口子看到了希望。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喂她喝水,她吐了,加了白糖之后,反倒又喝上了,这个孩子有些不简单,会吃!还有从小不用教她喊人,她便会自己唤人。除此之外,这孩子从小就喜欢书包,对上学极感兴趣。
往事不再多念,回到如今。儿子虽然同兄弟开办小场,可还是没有实现当年的梦想。虽已成家,但是他的大男子主义压制了妻子想要挣钱的冲动。和孩子的相处方式还是他八九十年代的“棒棍孝子法”,他还觉得洋洋自得,觉得这才是行之有效的方式。他和妻子结婚证已领,可是婚礼酒席未办,而芳姐两口子今年这一年操劳就是为了儿子的婚酒和对儿媳“三书六聘”。为此,女儿那边连嫁妆也早已没了位置,堪堪维持几年读书下来学费。
女儿心里也苦,可是,出身寒门是她无法选择的。何况她长相普通,只能随波逐流,过着本该灿烂却不得不蒙尘的一生。
岁月几经流转。他们一家四口不改当年执着,为着改变现状而不断奋进着。
芳姐和老头虽各自为政,甚至工作不稳定或者老板携私款潜逃,可总归有了些积蓄。
儿子成家后,比以前还是要稳重了不少。而女儿,也凭借着她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国家级奖学金,并且成绩及工作能力都为单位所认可。
那些年的花朵飘零凋落,可时光变幻,芳香如故。他们的故事在这个美好的时代下,还在继续,或许未来一成不变,或许未来又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