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空白的日记本,我有些心慌、局促和不安。我该从那里下笔呢?我想到处写上几个字,但那洁白如玉的身体令我黑色的粗毛笔感到肮脏畏缩,可最终我还是从这里开始写了……
循规蹈矩的日子我已经厌烦了,没有暴风雨,一切平静如斯。后窗被风吹得咚咚作响,北风来了,这夏天末日的北风狂躁无比。它飞过窗台,飞过胡同里的香椿树、葡萄架,它想带走一切,实际上,它如愿以偿了,它的确带走了它需要的一切。
雨是长着脚的,它从天上跑下来,踏在黑亮的瓦楞上,或者顺着瓦楞的沟槽流淌,或者从瓦楞的缝隙里滴落到房屋的水泥地板上,那里有一只铝盆在等待它,它们本是事先约好了在那里见面的,你听,滴答滴答,很默契很有节奏地在闲聊。有的便落在忧虑的叶子上,又沿着灰色的满是皱纹的树干慢慢地溜下来,偷偷藏进泥土的怀抱里,没有人会发现它们。
细亮的蛛网在北风中摇摇跳舞,阳光使它显得犹如一根根充满韧性的银丝,蜘蛛不知隐藏到哪里去了,它显然也不喜欢自己的家了。
我始终感到无处下笔,不经意地为首页的日记想到了外国一位作家的小说名字:你往何处去。瓦楞上空的麻雀、燕子在跳跃飞舞,它们为找到几粒谷子或者面包屑而欢呼。风啊,你到底从哪里来呢?你又将往何处去?
我慌乱失措地合上了日记本。我暂且搁笔。我听见纪德的声音在耳边想起,他说,到浆果之乡去看看吧,那里繁花正盛开,在深蓝的湖边你可以看见成群跳舞的灰天鹅。
我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真的丢了。旷野中,我迷失在荒原里。山不高,我坐在胡同口的沙堆上就能清晰地望见它的脊背上的两棵栗树。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努力寻找自己的背影。名字没有了,影子没有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雨走了,风来了,但风还是要走,不知道又会有什么要来?
我站在屋顶上,青瓦一层层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山沟里。那里山泉荡漾,有一个池塘令我永生怀念。夏天我曾在哪里洗涤我肮脏的身体,体液混合着肥皂沫儿在水中逐渐消失。它有个吓人的名字:三瞪眼。但不管怎样,它比我强,它始终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三瞪眼以前据说很深,每年夏天都会有不小心的孩子掉进它的腹中永远不再出来。如今它只是一个池塘而已,站在里面水只能没到我的腰际,我能看见黑黑的体毛在水中随波招摇,恰如一把粘在河石上的水藻。我在里面站了很久,水滑滑凉凉地流过,带走了炽热的暑气。后来我发现我的身体上慢慢长满了青苔和水草。小鱼轻吻我的身体,有的甚至用力啄我的体毛,它们一定是把体毛当作青苔水菜了。
突然间我肚脐眼处奇痒无比,我一个猛子扎入水里,从此进入另一个世界。水面上下本就是两个世界。
我最终还是要浮出水面。我攀着岩石爬到池塘上游的沙地里往身上打肥皂。我把目光投向四周,我发现池塘边有一张蛇皮缠在柳树上,蛇皮空荡荡的,夏日的炎热将它的肉身逐渐吸干。它如蝉翼般透明。蛇又去了哪里呢?
我躺在淤满细纱的浅水里,水流轻轻抚摸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蛇有好多张皮,不喜欢可以蜕去,我将自己从脚到头看了个遍,想,我这一张皮是永无蜕去之日的。想到这些,我常常会悲伤地流下眼泪。你们可以说我脆弱,你们说什么都可以……
泪水融进了水里,水里有小鱼在我的胳肢窝里、大腿内侧来回穿行。我听见了说话声。从池塘边的人和狗的粪便以及摆放的晾晒衣服的石头看,这里不止我一个人来洗过澡。果然,人声近了,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我见过几次,但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显然也不认识我,这从他们躲躲闪闪的眼神可以看出来。
我仰躺在水里,头枕在交叉的胳膊上。我看到他们脱去了衣服,然后赤条条地溜进了水里,像两条泥鳅。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我们三个之间也没有说过话,周围全是水流的声音。他们黑红的脊背将我包围。我乘他们不备潜进了池塘里,变做一条看不见的小鱼苗,在他们的身体之间游来游去。蛇皮不知何时从柳树上落进了水里。我又趁机钻进蛇皮内,我变成了一条蛇。
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们毫无逃脱的办法。我将他们两人的身体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我听见了骨骼快乐的叫喊声。他们的脸胀得通红,一阵风吹过,他们脱下的衣服被卷进草丛中了,密密麻麻的狗尾巴草将一切掩藏得极深。此时,世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我在内,另一个是任何一个人,至少我不孤独,但谁又知道我非命欺骗了自己……
我只是一条蛇而已,如果你们不打我,我是绝对不会去咬你的。我借了那张蛇皮而存在。事实是,蛇将它的皮留给了我,我不知如何处置,只好披在身上,这样便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人把我当成一条蛇,而我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