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二十六
日益隆起的小腹在酷热难耐的暑天里让她吃尽了苦头。她不能像过门的新媳妇那样在身怀六甲时尽量穿得宽松舒适,以缓解身体的不适,而只能勒紧裤带来掩人耳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很有规律的,一天数次的胎动,有时宝宝像在翻身,有时又像是在抡胳膊踢腿,做完运动后又好像是累了,安然入睡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健康宝宝,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宝宝要是个男孩一定也像他的父亲一样俊朗帅气彬彬有礼,要是女孩也定会和她不差上下,甚至远超于她。她已经和他商定最迟在宝宝降生之前举行婚礼仪式,虽然她尚未到能领结婚证的年龄,但在农村,只要结婚仪式办过了,也就等于结婚了,况且像她和他这样的情况在各个村已是屡见不鲜的事了,但她却碍于五姐六姐还未出门,实在下不了大麦没黄小麦却先黄了的决心,就一天天地往后拖着,有时她在想,其实自然地暴露了也好,话也更好说,她了解父亲也了解母亲,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父母不像其他家家做大人的那样过于干涉或横加阻拦,基本都是尊重女儿意见和选择,在这一点上她深信不疑。已经出门的几个姐,无论家贫家富,都过得很幸福,也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嘛。
背墙后的空地上,一群娃们牵着自家的狗,顶着灼人的烈日,正在哪里举行斗狗大赛,吸引着诸多的大人小娃饶有兴趣地围观,山呼海啸般的吵杂声从背墙的小窗传进来,惊醒了正在里屋炕席上午休的杏花。透过方格窗,艳艳烈日下人头攒动尘土飞扬,一条凶猛的被唤作黑子的土狗正在和一条身形庞大的狼狗生死较量,咬得不可开交。杏花大声喊叫站在场子前边的弟弟长安离远点看,就在这时,脊背上一道皮毛全部竖起的黑狗一口咬住了那条狼狗的脖子,并将其按倒在地,狼狗在地上呜呜呜痛苦地叫着,四条腿胡乱地拨拉着挣扎着……这场争斗,号称黑子的土狗以绝对的优势战胜了全村人曾经认为最厉害的恶狗,令全场的人们刮目相看,一时间,赞叹声唏嘘声一片。
一场罕见的连阴雨从那天晚上开始一直持续至深秋,下得人心慌木乱;突然发生的地震又让人惊恐万分。李强给家里的信寄出去已经二十多天了仍无回音。在信里他向父母说明了他和杏花的恋爱关系,并以实为实地说明了俩人已把生米做成熟饭的事实,现已决定在此举行结婚仪式,邀请父母能够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然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回信。这一天,他终于收到家里拍发来的一封电报,他一看就傻眼了,电报上写着“父病危,儿速归。”眼看着杏花的肚子已不容再拖延,这关头父亲咋又突然病危了呢?他找到杏花,杏花说自己还可以再坚持,让他赶紧回家照顾父亲,完了兴许来得急。当天下午,李强怀着复杂的心情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李强的父亲的确是病了,就在十几天前,当他看到儿子的那封信后,顿觉天旋地转,胸口剧痛,一下跌倒在地,人事不省。
院子旁边的大马路对面即是上海市中心医院,由于送医及时,经过两天两夜的紧急抢救,病人终于苏醒过来,随后转入重病室观察治疗。医护人员告诉李强的母亲,病人得的是突发性脑出血合并急性心肌梗死,一周内尽量避免亲戚朋友探视打扰,以免情绪波动引起病情复发。故此李强的母亲也就没有告诉儿子,想着住上几天院,就会康复,没有必要打扰儿子的工作,也就没有回信,再说就连她也是极力反对这桩婚姻的。然而爱人的病情并未按着她的心愿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就在一周后的那天早晨,病人的病情突然加重,颅内再次出血,医院建议止住出血后,立即手术,清除血块。李强的母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这场风险极高的手术,爱人能否挺过尚属两可,这么大的事如论如何得让儿子也在跟前,这才抓紧时间给儿子拍发了那封加急电报。
随着一声汽笛长鸣,行进了两天两夜的绿皮列车于下午一点四十分准时到达本次旅程的终点站——上海火车站。李强随着拥挤的人群出了出站口,天阴沉沉的,一股强劲的寒风裹着雪片扑面而来刺激得鼻膜发痒,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朝着广场尽头的公交车站走去。十八路公交站牌底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竖着衣领不停跺着脚的等车男女。他背着行李包刚到站牌下,一两十八路车正好开过来靠站停下,乘客们争先恐后一拥而上。公交车到达邮电局站,李强下车后刚穿过马路,就与抱着一卷毛毯的母亲相遇,他随即接过毛毯,边询问父亲病情边和母亲一道赶到医院。父亲半躺着,手背上扎着吊针,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儿,床头柜上心电监护仪的响声和床头另一边氧气瓶上过滤瓶咕嘟咕嘟的气泡声,营造出一种医院重症室特有的压抑和紧张的气氛。父亲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仍处于半昏迷状态。母亲轻声的说,让他不要和父亲说话,病人需要安静休息,他点点头,搬来一把方凳轻轻放在床边坐下。这时,主治刘医生进来叫病人家属到医办室进行术前谈话,李强和母亲一起去了。
刘医生拿出李强父亲早上才作出的各项检验报告单,客观地向母子俩介绍了患者的病情现状和手术的必要性,表明检验单上的数据指标已经适合手术以及手术将会解决病人那些急需解决的问题,然后又拿起桌面上一张手术意外谅解协议书,逐条逐款地讲解患者在术前术中术后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讲完以后,刘医生问两人听明白了没有,母子俩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刘医生很和蔼地说听明白了,请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吧,一伸手把那张单子递送到桌子对面的母子面前。母亲双手捏起那张单子仔细地看了一遍,上边的条款和医生讲的基本一致,并未有任何出入。心情沉重的她目光定在单子下部的同意与不同意上,反复权衡利弊仍然踌躇不定,于是把单子交给了儿子。李强看过一遍后,征求母亲意见,母亲说她心里乱的很,你看着办吧!李强思量了一会儿,毅然在是否同意那一栏写上同意二字并在家属签名栏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医护人员简短的术前会结束后,李强的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家属只能在手术室门外等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几台手术同时进行,焦急等待的患者家属都在心里祈祷着亲人遇难呈祥度过生死大关,李强母子也不例外。坐在对面一排连椅上的一名大肚子孕妇引起了李强母子的注意,李强母亲转过头似乎担心地轻声问儿子,你说的那个杏花现在到啥程度了。李强回答,按着月份算,预产期还有十天。母亲严肃地看着他,抿了抿嘴埋怨儿子,尽给人出难题,造紧!李强沉默无语,没有再接她的话,起身走到通道对过的窗户前。天色已经暗下来,外边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杏花,肚子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