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尸(上)

虫尸

漆黑的夜色中,一辆公交轰鸣着向郊区驶去,车体庞大却对路面异常敏感,石子的颠簸,转弯的摩擦,都转化为深夜的怒吼。窗外层叠旺盛的钢铁丛林渐渐变的稀疏荒凉,车辆如同彗星般自银河向着未知的寂静黑暗坠落。

米寻双手抓着栏杆,仿佛要引体向上。每当车辆大转弯的时候,他都惊叹于惯性的神奇,让他仿佛在冲浪,在对抗这些想要掀翻自己的摩擦力。

不过他也很克制,死死抓着栏杆,生怕碰到身边的人。双脚好似扎根在了车厢底部,只有躯干在做小幅度的扭动。

手机在上衣左口袋,拉好了拉链。公交卡和钥匙在裤子的右口袋,大腿可以感受到它们的轮廓,书包也背在了前面,米寻默默点了点头,很保险不会被偷,放心的等待下一站下车就好。

熟悉的夜色,新鲜的小区,已经住了两天依旧会跌跌撞撞寻找门户。米寻一边暗自微笑摇头自嘲,一边打开了楼宇门。灯光的突然亮起并没有将黑暗全部驱逐,依然保留了一团黑色的身影。杂乱乌黑的毛发垂至地面,做着即将要前扑的姿势,黑色的眼珠,看不出喜乐,就这么与米寻对视了一秒。

随之而来的是狂烈的犬吠声,叫的凶狠却又让他摸不着头脑。米寻暗自沉思,应该是一只在楼道取暖的流浪狗吧。他每前进一步,狗就后退一步,目光却从未离开。就这样,犬吠一直没有停,狗随着米寻的脚步原地旋转,声音越叫越大。

“心情很不爽啊,推开门就遇到这样的一条狗,落荒而逃的感觉。”

米寻沉默走上楼梯,那团黑色的影子在脑海挥之不去。直到进了家门,犬吠依旧没有停息。

一间很普通的一居,客厅加卧室,满足了米寻想要的清净和自由。厕所摆了两瓶不同的洗手液,他总会看心情选用,并且十分享受洗手的过程。洗手池的上方就是镜子,然后今天在镜子的一角,突然出现了另一个生灵。

还不如米粒大的身躯,勉强能看清的四肢和触须,依旧是黑色,从镜子后方缓缓爬出。

“是蟑螂,吗的,又是蟑螂。”

米寻拿过一个瓶盖,直接拍下,没有任何的感觉,除了镜子上很小的一点污渍。湿纸巾用力擦拭,然后普通纸巾再擦一遍,做完这些,所有的垃圾都被扔到马桶冲走。

小区无比的安静,窗外只有偶尔的车来车往,默默关掉灯,米寻终于准备早睡。

窗帘的阻隔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月光可以撒进来,睁开双眼,闭上双眼,眼前的黑暗没有什么两样。

也许过了一瞬,也许过了许久,米寻感觉安静的有点过分,仿佛空气都开始变得粘稠,耳膜外开始堆积出了点滴的耳鸣声。周边的黑暗,仿佛开始挤压自己,充满了侵入感。

“不行,透不过气来。”

米寻跳起身拉开了窗帘,月色撒入,空气的一丝清凉仿佛挽救了他。

自顾自走向卫生间,打开灯却发现地上有几个爬行的黑色身影,缓慢而又理所当然。黑暗和安静,给了他们安全感。

外壳无比黝黑发亮,比起方才的要大了不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触须左右摇摆的样子。米寻静静的看了一会,心中仿佛有一根弹簧被微风吹动,心跳也跟着它的频率加快跳动。随着喉结的一次起伏,和方才相同的瓶盖,再次砸了下去。

“这次可以感受到它的身躯了,虽然很小,但是可以感受到它的厚度。”冲洗瓶盖的时候,渺小的尸体顺着水流消失不见,眼角的余光却在镜子的缝隙中看到一条触须一闪而过。

米寻关掉水龙头,靠在墙壁上看着眼前的镜子默默出神。

“镜子后面会是什么呢?会不会还有?会不会很多?”想到这里,米寻连墙壁都不敢靠,斜着眼揣测着,会不会不光镜子后面,包括墙壁的瓷砖后面,头顶的天花板,脚下的地板,深处全部都潜藏着无数的虫子呢?

无数的触须,无数的双眼,攒动,拥挤,抖动,爬行,密密麻麻。心中的弹簧仿佛一下被拨动起来,大幅的摇晃,带动心跳,带动呼吸,越是呼吸,越是憋闷。米寻拿起淋浴头,对着镜子的缝隙处打开开关。如同机枪扫射般,四五只虫子当即坠落而下。

体积变大了不少,身上的纹路,灵活的触须都能看到。拿起瓶盖攥得紧紧的,屏住呼吸,仿佛要忽略已经疯狂摆动的内心,趁着这短暂的一秒,用力拍下。透过瓶盖传来的,是那变的丰满的躯体厚度。

瓶盖上粘连着虫子的尸体,瓶盖外的部分依旧在挣扎活动,摆动触须。米寻把它扔进马桶,开启最大的水流冲走,冲刷声中,再次暂停自己的心跳,看向下一只。

扫射出的四五只消失后,便进行下一轮扫射。淋浴的冲刷,马桶的水流,还有米寻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房间中仿佛有了一丝属于虫子的味道,仿佛被砸烂后挥发出的尸体的味道。

单薄的镜子,仿佛连着另一个世界,每清理一只,心脏仿佛便要蜷缩一下。直到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拖着已经洗得发白的双手,回到房间趴在床上,胸膛死死的紧贴被单,将被子裹成一团,仿佛这就是自己坚固的堡垒,踏实而安全。

第二天米寻是自然醒来的,肩膀酸疼无比,用力裹着被子也是需要肌肉收缩的。难以形容睡梦的时间是一瞬间还是仿佛不会再次睁开双眼的永恒。眯着惺忪的双眼,打开卫生间的灯,白织的灯光下,是镜子上一只同样静静趴着的虫子。

很难形容是蟑螂还是别的什么,体型比自己的食指还要大,仿佛昨晚的饱满放大。浑圆饱满,黝黑发亮,很难想象它到底是怎么生长的。昨夜的瓶盖,已经没有任何的杀伤力。

米寻去厨房拿了一瓶即将喝完的饮料,轻手轻脚走到镜子前,看着眼前这只虫子,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生命力。它的周边没有任何一只虫子,那些幼小的仿佛尘埃的,那些青涩的四处爬行的。眼前的这一只,就是静静伫立在此。

米寻无法想象它的身躯里到底包含了什么,是否也会拥有心跳,远比自己沉稳,咚咚咚咚,充满力量。无从了解它在望向何处,只明白或许自己只是它视角中的微笑一部分。

心中的弹簧再次被拨动,而且此次最疯狂最用力。心脏无所适从,仿佛要从胸腔中塌陷下去,慌乱而歇斯底里。

举起瓶子,这把此时的武器,悬浮在它的上方。它不会坚不可摧,一定可以杀死它。

杀死它?米寻的心一下子静止,荒凉和冰冷弥漫开来,席卷全身。那是一种颤抖,一种紧张,一种怀疑,还有一种跃跃欲试。

无从记忆如何挥臂,终究是砸下去了。米寻可以清晰的感受手掌传来的反馈,那具身躯的厚度,坚硬程度,那个缓慢被碾压的过程,那份炸裂的反弹。瓶子拿起,镜子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模糊不堪,只是一具虫子尸体,显得凌乱不堪。

伴随着马桶的冲刷声,一只异常苍白的手关上了房门。米寻走出了自己所住的楼宇。回过头看,仿佛楼里有一只狗在默默注视着自己。走在上班的路上,路过小区的一栋栋老式的楼房,米寻不敢想象那些瓷砖后面,那些油漆粉刷的墙面内部,到底会是什么。

拥挤着走上公交,米寻却不愿再双手抓着栏杆,只是斜靠在别人的座位旁边,默默发呆。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脑海里却是挥之不去的臆想。这些楼宇中,这辆公交上,那些夹层,那些目光之后,到底是什么?

随着车上人越来越多,无数的肩膀或是肘子敲击过来,米寻见状同样用肩膀和肘子回击回去,并不想移动一步。看着满车人们僵硬无神的表情,米寻的眼神突然变得漠视。

那么这一车人呢,会不会他们的身体深处,也有一只巨大的虫子,在寄生,在吞噬,在潜藏,在真实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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