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哥并不是彪哥的真名,他的真名我当然晓得,但我不说,它不好听。
从小到大,不知谁开始第一次称他为彪哥,反正一下就传开了。这名字响亮,霸气,也接堰头垸的地气,与他很贴合。
彪哥其实比我还小两岁,膀阔腰圆,力大无比,小小年纪,我扛几十斤的米袋气喘吁吁,他却能上百斤的担子健步如飞。
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每一个字似乎要经过深思熟虑,鼓着莫大的勇气,其实,他的头脑相当简单,直肠子到底。
他兄弟姊妹六个,家庭负担重。我们那个年代,尚没实行义务教育,很多伙伴读的书都不多。彪哥在别人看来,有些傻里傻气,读书更是死钻不进,小学好像读了两个半年,便再也不去。
年纪轻轻的他,便开始放牛,打柴,种地,逢上放假,就与我们浪在一起。堰头垸村大娃多,村风很野,经常与别的村打架斗殴,横行乡里。
彪哥重义气,爱出猛力,极信任我,可谓唯我马首是瞻。我说是黑便是黑,我瞧得是白便是白,我让打东便打东,我让击西便击西。
在电影场,经常有邻村的小伙莫名其妙挨彪哥一耳光,那人捂着腮帮子质问他,你凭什么打我。彪哥眼一愣,鼻孔朝天,看你不顺眼呗。那人尚想再问,我斜眼在后,是我看你不顺眼呢。我之后,十余伙计双手叉腰,一齐喝道,看你不顺眼呗。
那人连连后退,噤若寒蝉。
那一段野蛮的少年时光,成为我们日后年复一年的谈资,也是我们友谊的见证。曾经有几年春节,彪哥听说我回来了,便马不停蹄地奔到我家,与我畅谈往事。末了,他总是一手弹着烟灰,仰躺在靠椅上,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那时,我最服你,现在,我也最服你。只是,我很久没打人了,我再也不随便打人了。
我将椅子挪得靠近他,挥了挥飘扬的烟气,拍了拍他的肩。他也起身,挥了挥烟气,歉意一笑,拍了拍我的肩。我看到,他好像没有从前那么高大了。
彪哥家里有一颗大杏树,每当杏子有拇指大时,他娘就让彪哥守好院门照看,指望它们成熟了,卖一些钱。那时一分钱一个杏,可别小瞧一分钱,当时的购买力可厉害呢。五分钱一个土鸡蛋,一分钱可买十颗糖。
那一树杏子,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我们那时没什么吃的,每日三餐,尽是些南瓜饭,白萝卜饭,红薯饭,米极少。村子大,种什么人偷什么,若没人照看,水果根本成熟不了,没办法,人人都吃不饱。
彪哥家有杏子,可便宜了我们一帮哥们,哪怕再酸,我们也像妊娠期的女人,吃了还想吃,睡着还惦记。
别人在旁边捡一个,他也要追到人家屋里骂上三天,可对于我们,他却慷慨得像不是他家的。他一直监守自盗,为此,没少挨他娘的数落。有时,我们让他少摘一些,他胸脯一挺,念着从电影中学来的话,兄弟嘛,有难同当,有福有享。
学校放假时,他便与我们一起放牛。我会带些书看看,他对书毫无兴趣,经常一个人溜到河里,从上游跑到下游,啪啪啪地踩水,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他有时伏在我身旁,嘴里嚼着草根,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不弄出一点声响。我看着他痴痴的样子,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满眼羡慕地说,你读得进书真好,以后会有大本事,会闯大世界,什么都不求人,看什么都懂什么。
以后我有什么不知道的,问你,你可要帮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