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有一个年轻的流浪汉,以捡破烂为生。
他很脏,头发油腻腻,常年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衬衣,黑黢黢的脸上不知多久没洗,而且身材矮小,同学们都戏称他为:小脏孩儿。
所有人都笑话他,没人在乎他,也没人知道他的故事。
小脏孩名叫苦娃,生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里,扯上电灯,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
他从没上过学,不过,他是知道上学这件事的。因为西山坡老李家的女儿出息了,在市里念初中,苦娃不知道初中是个什么概念,只知道李巧儿念上初中,就不愿意理自己了。
没错,李巧儿是村里唯一和苦娃年纪相当的女孩。
苦娃着急了,提出想上学的想法,却挨了爸爸一顿鞋底子,嘴巴子抽开了花。他知道,除了打柴,种地,搬石头换钱给爸爸打酒喝,做其他的事都是要挨打的。
如果妈妈还活着,一定不会这样,苦娃哭着想。
苦娃从没想过离家出走,爸爸也不觉得他有这个胆量,可他就这么做了,在他十九岁那年。蹭车,逃票,步行……一路拾荒来到省城,那时候他二十一岁。
他是校保安穷追猛打的对象,因为他这个造型,在食堂捡残羹剩菜吃总会激发同学的呕吐欲;在校区内转悠,掏垃圾箱,也会让大家不得不绕着走。
其实苦娃被保安收拾得几度想要离开,只是,这里明亮,宽敞,空气中甚至带着香气,还有许许多多的同龄人,而且每个人都那么俊俏,漂亮,让他几度误会自己也是一名大学生……这种错觉支持着他在校园里一直流连。
一次被保安追得嗷嗷叫,七拐八拐跑到了校游泳馆,正赶上下课,人流迎面袭来,这一刻,他遇见了那个让他忘记逃命的人。
她的皮肤很白很透,就像虾饺皮儿——苦娃没有捡过那个吃,可是见过同学们吃;眼睛不大,顾盼之间自有一种温暖清新的气质;她身穿雪白的T恤,泛白的牛仔裤,长发飘飘,腰腿纤纤;手里拎着浅蓝色的浴筐,笑语盈盈地和同学说着话。
当然,之前说过,在这个小脏孩儿眼里,校园里所有的女生都是漂亮的,可是她一出现,顷刻碾压之前无数。
他是在游泳馆门口被按住的,就在她面前。苦娃第一次感受到了——丢脸,又想到自己这次真的要被撵走了,再也见不到那个美得像梦一样的人了,竟呜呜的哭起来。
保安的嘴里哪会说什么好话?差不多要骂遍苦娃的祖宗了。游泳馆的馆长四十几岁,信佛,实在见不得这样的事,果断站出来痛斥保安。还说,别的地方容不下他,我不管,游泳馆我说了算!小伙子,你随便来!饮料瓶还是什么的,都给你,承包给你了!学院广大,还容不下他一个苦孩子吗?
从此以后,苦娃再没被追赶过。
女生寝室楼下的男生比男生寝室多,体育场的草坪里总能捡到黏糊糊的气球儿,这是两件苦娃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情。不过最近这些天苦娃并没有思考这些,因为他的脑子里都是她。
他不知道她在哪个教学楼上课,也不知道她住在哪个校区,他唯一知道的是,她每周四下午两点有游泳课。他每次都会绕到游泳馆楼后,踩着砖头趴在窗户上偷看她游泳。她总是穿着一套浅蓝色的泳衣——虽然戴着泳帽和泳镜,他还是认得出来——随着头在水面上起起伏伏,一呼一吸,纤细的身体缓缓前进。
这是他每个星期的亮点。
当她快要下课,苦娃会飞奔到门口收垃圾,这样就能和她碰面。
有一次,他在门口装饮料瓶,而她,就打他身边经过,很近,苦娃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就在她马上就要走出门口的时候,她注意到了苦娃,一扬脖喝干了瓶子里的矿泉水,笑眯眯的递到苦娃面前:“给你!”苦娃接过瓶子,一个冷战从心口传遍全身,整个人都麻了。只听见门外有女生喊:“快点,白雪!”她答应了一声,小跑几步,离开了。
苦娃特意问了一下日期,这是她第一次跟自己说话,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名字的日子。
白雪。真美。
馆长说过不用,真的不用,可苦娃还是坚持要义务为游泳馆打扫卫生,他不能白白的拿馆里的可回收废品。只有他知道,这样他就能进到泳池里看她。馆长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唯一的要求:换套衣服,洗个澡。
苦娃买了一套蓝色的梅花运动服,胸口写着“青春”,虽然不认识字,都得店主念一遍。他喜欢这个词——青春。他还买了新袜子,新内裤,新鞋子。花了将近120块钱,几乎是来游泳馆以来的全部积蓄了。
他怕弄脏游泳馆的浴池,于是大半夜去锅炉房用水盆洗澡,烫成了螃蟹,蜕了一层皮。旧衣服也没扔,都铺在吊床上,怕弄脏新衣服。那天晚上他梦见了白雪,第二天早上发现内裤脏了,不得不换了一条,还好买了两条。
七点半准时到达游泳馆,馆长,前台,教练,救生员,都恨惊诧,还以为是哪个系的同学这么早就来游泳,水温还没加热到位呢。馆长说,还是干净好,我总算知道你长什么样了,像大学生!
从那天起,他就掐着手指数日子盼着星期四的到来。
果真到了那天,他却慌乱了,拿着拖布在泳池周围一杵,也忘了拖地,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水里的白雪,她今天穿着一套粉红色的泳衣。白雪没有注意到他,可是她的同学可都注意到了。
下课的时候,一个女同学走到他跟前,坏笑着说:“你是……脏孩儿吧?哈哈哈——”苦娃心头一紧。“白雪你快来,看看他是谁啊!”说着,把白雪拉过来。
白雪皱皱眉,看看苦娃:“好像……很眼熟。”
“是脏孩儿啦!哈哈哈,没想到今天这么干净!还……青,春?你发春了吧!”那女生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白雪,你知道吗,他之前几节课都趴在窗外看你呢!”
苦娃的心脏扑通通的狂跳,他没有因为女生的话生气,甚至都没听进去。因为白雪离他这么近,还盯着他看,他紧张得呼吸都很困难。
白雪浅浅一笑,离苦娃更近:“你也喜欢游泳啊?”
苦娃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他想自己的心脏一定是爆炸了。这可是白雪第一次针对自己而说的话,不是随手给个饮料瓶,而是问我!只问我!是不是喜欢游泳!我……我……
“我喜欢!”等苦娃说出口,白雪已经离开了。他不知道,白雪说那句话,是为了给大家解嘲。
苦娃问馆长可不可学游泳,他愿意缴费,不过得等他慢慢攒。馆长苦笑,他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本想拒绝他,让他停止犯傻,可是转念一想,游泳是全世界最好的运动,抛开一切缘由,学会游泳也是好的。
“你可得保证下水前洗澡。”
可是馆长如何也不会想到,苦娃只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就学会了蛙泳。教练们也很惊诧,于是教了他一些简单的救生知识。到了第三天,他已经可以应付基本的救生工作了,特别是潜泳更令人惊掉眼珠,半标池一个来回,他居然全程不戴泳镜。馆长批评说:“闭着眼睛潜水很危险!”
苦娃傻笑:“可是我始终睁着眼啊。”
馆长一直在想他到底是个天才还是疯子,最终答案是疯子。
苦娃没有等到星期四,因为白雪星期天就来了,不过是两个人来的。白雪穿着粉红色的泳衣,那个男生穿着粉红色的泳裤。
苦娃看到她们牵着手。
苦娃没有下水一展身手,只是看着她们游,有说有笑,有打有闹。不知为什么,苦娃很难受,他明白自己只是个小脏孩,不是大学生。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孤独,无处可去,无处可逃。不知什么时候,馆长递来一张纸巾,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白雪再也没有来,馆长说,她一定是学坏了,懂得旷课了。
苦娃再也没有下过水,怕把池水弄咸。
苦娃自制的吊床坏了,所以每天睡在人工湖旁的长椅上,馆长让他住馆里,反正也要成为一家人了,他正在跟上级申请,让苦娃破格成为游泳馆的救生员。可是苦娃拒绝了,已经麻烦馆长太多,实在不能再住到馆里。
苦娃一个多月都没有见到白雪,直到那一天。
苦娃躺在长椅上想着白雪,没想到一抬头,在人工湖的桥上就看见了白雪,他惊得坐起来。苦娃没有手表,可是这时候至少也有十二点了!白雪来这干嘛?她脸色白得很不自然,她怎么了?
就在苦娃瞎想的工夫,白雪肚子贴着栏杆,突然弯腰头朝下直直坠入湖心!馆长说过,落水的人,生命只有一瞬间。
苦娃想都没想,一个箭步跳进水里,夜晚的湖水冰冷刺骨,他忍着发抖,大睁着眼睛在水里寻找白雪。水里又黑又浑,只能借着月光隐隐看见一个缓缓下沉的身影。苦娃朝着那个身影拼命游去——收,翻,蹬,夹,馆长说自己游得像泥鳅一样快!苦娃的手臂搂到一个柔软的身体,肺里的空气也憋到了极限!他猛蹬几下水,终于带着白雪浮出了水面。
他把白雪平放在草地上,她已经陷入昏迷,美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苦娃想到了人工呼吸,可是当他把嘴唇靠近白雪的嘴唇时,他闻到了白雪身上的香气,他一阵迷醉,又想起自己这么臭怎么可以这么做?捡破烂的!脏孩儿!
可是白雪不能耽搁!于是只好双手交叠,按着白雪的胸口,用力下压!这是苦娃第一次接触女生的身体,没想到女生的身体这么柔软。压到第三下,白雪猛然吐出一口水,喷了苦娃一脸,苦娃知道,这就是没事了。他长出一口气,坐倒在草地上,这时候才发觉身上奇冷无比,抱肩发抖。
这时,他看到白雪的睫毛动了动,不知为何,忽然有了当初在食堂捡剩菜被保安发现的感觉,他居然猛的站起来,转身,狂奔——
白雪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蓝色的背影,一闪就不见了。
两周后。
白雪来游泳馆找苦娃,可是馆长摇摇头,说两个礼拜前忽然就不见了,领导的审批通过了,我现在却找不到我的救生员。馆长说完疑惑地看着白雪,奇怪她怎么忽然想找这个脏孩儿了?
“他在两周前救了我的命!我想一定是他。”白雪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馆长。
“有这样的事?可是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他?”
“都怪我,失恋做傻事,虽然被救上来,可寒气入体,患了很严重的肺炎,高烧长久不退,差点死在医院里。”
“你说肺炎?差点死掉?”
“对,这就是我为什么才来找他。”
“可是……苦娃根本没钱治病!”
白雪神情一滞。“你说……他……他……可能也……”眼泪夺眶而出。
“除了我,我想他没人可以投奔,可是他没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回来找我。”
“……”
“白雪,别哭了,你哭什么?也许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他救了我的命……他却……”
“你仅仅是为了这个哭?就没点别的?”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学校里少了一个年轻的流浪汉。
他不脏,曾经穿着一件蓝色的梅花运动服,是一个游泳天才。
没人记得他,没人在乎他,也没人知道他的故事。
PS.我只是在写自己,
有爱的力量的自己。
可是,
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我想说,
写完这篇文字,
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波澜。
哈哈哈
下期,
还是继续搞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