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红妆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二期:风花雪·月和品征文第四期的创作,主题选字: 花。


坊间传说遥星公主即将赴九州上京和亲。

对于上京的国书,朝堂上更是分了主战主和两派,唇枪舌战,各执一词。藩蜀王和王后当然心疼自己的掌上明珠,怎奈事关藩蜀国运,听着两派争论不休,一时间难下决断。

主战派以穆府为尊,虽然三年前的战事穆将军和大公子都战死沙场,但穆府二公子少年英雄,在三年前的战事中表现英勇,颇有乃父之风。穆府二公子三年来无时无刻不想为父兄、为藩蜀报仇雪恨。

主和派多为文官,然而如冉冉新星耀眼于众人的文人才子贺秉却站到了主战一派。“我虽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愿上战场以身做盾,保家卫国。我藩蜀虽小,也不可将国家系于一女子之身,不然要我们这满朝文武作甚?”站在旁边的贺大人额头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频频地拉扯儿子的袖口,奈何慷慨激昂中的贺秉对于父亲的小动作完全无视。

后宫的王后听说贺秉的言辞,拉着遥星的手,“满朝文武,总算不止穆府愿意为国而战,贺秉,青年才俊,不愧是我朝新秀,只要有人振臂高呼,就不怕朝堂满是联姻的论调,有子秉,真乃我藩蜀之幸。”

贵为公主,得蜀王和王后的疼爱,遥星公主自打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地娇养,人长得貌美无双,又娴淑柔善,在藩蜀是独一无二幸运无匹的存在。偏偏因为父母的疼爱,对于驸马选了一茬又一茬,总觉得配不上遥星公主,耽搁了婚事,而今却引来这联姻的祸患。自己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宝贝女儿怎可跋山涉水去做那联姻的棋子!

王后情急之下,便想央告藩蜀王把遥星指婚给贺秉。在藩蜀也唯有贺秉勉强配得上自己的女儿。

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便是当事人遥星公主,“母后万万不可,贺公子虽好,可他和阿英青梅竹马,怎可为我逃避联姻而去棒打鸳鸯。若真如此,今后我还有何颜面见阿英,见子秉?”

藩蜀王的反对,是基于对上京国书的研读,这封国书来的突兀,藩蜀王看了一遍又一遍,好似上京太子对藩蜀朝堂、权贵人等颇为了解,如果真像王后所说找一贵家女替了遥星,怕是给了上京太子口实,以此为借口开战,那还不如现在就开战。

遥星公主烦闷中来到穆府,穆馥英一身青衣,正于院中海棠树下练剑,因剑气所至,萼瓣纷纷扬扬飘落而下,海棠粉羽如众星捧月般笼罩在中央,穆馥英仿若贵妃仙子,在团团粉色落英中翩翩起舞。

“阿英。”随着遥星公主的一声喊,穆馥英收了剑气,侍女芙蓉立刻上前,拿了一条粉色绣海棠的帕子给穆馥英擦汗,贺秉搁下画笔,从旁边的木架上抄起海棠红披风,走到穆馥英身旁给她披上,“春寒料峭,小心着凉。”语气里满是温柔小意。遥星公主看着眼前的人脸红扑扑的,因着汗热的氤氲,面色竞比那飘落而下的萼瓣还娇嫩美艳,不同的是浑身上散发着一股英气,遥星公主心想,难怪子秉对阿英情根深种。

“遥星公主你终于肯出来走走了。我和二哥、阿秉都担心你闷在宫中难过。你莫要担心,我穆府作为武将之家,父亲大哥虽去了,还有二哥和我。三年来,二哥无一日安睡,只等一朝雪耻。我也不曾落下剑术的修习。此次只等王上下诏,我和二哥随时出征!”

说着,两个少女手挽手坐在廊下贺秉旁边的空椅子上。贺秉的画纸上薄瀑般泄下的粉瓣中英姿勃发的少女正一柄长剑刺破苍穹,画的正是刚才穆馥英练剑的情境。遥星公主看看画,又看看一对璧人,两手托腮,看向四方天井的上方,目光好似穿过云端,不知落在云层后的哪一处,脸上满是落寞的神情。穆馥英看着遥星公主满面凄苦,平时的端庄风雅不见踪影,想想她的境况,不觉替她哀叹一声。遥星公主闻声,收回飘摇的思绪,起身走进堂屋,坐到古筝架前,食指拨弦试音,穆馥英起身打算去给她取护甲片,遥星公主抬手制止,径直弹了起来。琴音醇厚优雅,悠扬悦耳,根根琴弦发出的道道琴音如同一把拂尘轻轻一挥把近日来的烦闷一扫而光。贺秉和穆馥英都觉得此曲颇熟悉,一时又都想不起来历。一曲毕,穆馥英缓缓起身,拉起遥星公主复立于廊下,借着余音萦绕的静谧感,微抬螓首共赏眼前灿若烟霞的海棠,满眼娇艳无比,繁华富丽,更衬得她们的心情暗淡无光。

后一日,上京的第二道国书快马加鞭送进藩蜀的朝堂。同时一封私信悄悄送进了贺府,交到贺大人手上,贺大人打开信纸,越看越心惊,手脚发抖,额头上的汗比前几日朝堂论辩时更甚。

和亲人选由遥星公主变成了穆馥英,国书中说念及藩蜀王王后只此一女,不忍骨肉分离。次日朝堂上贺秉缺席,贺大人为儿子请了长假,没了儿子的掣肘,且此时联姻对象已经不是遥星公主,揣着不为人知的心思,贺大人更是极力主和。朝堂上主战的只剩下紧握拳头的穆府二公子,此时,他的主战好似不再是为了家国,只剩下父兄的私仇和妹妹远嫁和亲的私恨。怀着满腔愤怒,二公子回到穆府,以拳捶桌,桌面便现出一道裂缝,如同一双眦目欲裂的眼睛。因痛失丈夫与长子的穆夫人本就身体不好,前两日担心二儿子上战场,今儿担心女儿和亲远嫁,手心手背都是肉,心像是被火烤,又像是被锥扎,再加三年沉疴泛起,大有山崩之相,守寡的长嫂抱着两岁多的小侄儿暗自垂泪。穆馥英思绪万千,前几日为了遥星可以坚定要求上战场,这是武将世家子女的宿命,而今上京的国书枪头调转,忽转向自己,一下就孤立了穆府,离间蕃蜀君臣,将相不和,如此春秋笔法,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藩蜀王视遥星公主为掌上明珠,对第一封国书都未能坚决反对,联姻对象换成穆馥英,藩蜀王考虑国家利益,大概不会拒绝。奉旨和亲是迟早的事,况且听闻国书上只给了藩蜀王十日的时间,上京的使臣等在官驿。穆馥英无可奈何,唯有不停地练剑才能稍稍疏解胸中郁气。婉转的琴音悠扬而起,穆馥英收了剑,青砖地面上一层薄薄的海棠落英,青砖地面便变成了海棠红。侍女碧芍接过穆馥英手里的剑,挂到东屋墙上;紫槿给她披上披风;半夏已经在清理地上的落英,小姐酷爱海棠,从不叫她们把海棠萼瓣随意丢弃,半夏拿着布袋,一瓣瓣捡起来,清洗后可以做成海棠胭脂,还可以制成颜料送给贺公子画画调色。只是不知为何,自从第二封国书到达藩蜀,秉公子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穆府。待一曲终了,芙蓉起身向穆馥英行礼毕,“小姐,今日去贺府,依然没有见到秉公子,连平日跟他的小厮都不见踪影。”穆府是武将世家,如今这局势,穆馥英想听听贺秉的分析,奈何关键时刻不见人影。贺大人说贺秉身体不适,穆馥英是不信的,前几日,他们在一起舞剑画画时,他康健得很,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征兆。既见不到人,也只得暂时先放下。忽想起刚才芙蓉弹奏的曲子就是前两日遥星公主所弹之曲,对芙蓉说道,“这首曲子听来总能让人心神安宁,你弹得比遥星公主更好。前两日遥星公主坐在这里弹奏的时候我觉得耳熟,大约以前听你弹过。这几日你教教我吧。”“是。”芙蓉语音含悲。芙蓉教穆馥英弹曲子,碧芍紫槿半夏三个侍女轻倚廊壁,谁也不说话,悲伤的情绪却在蔓延,都在替小姐不平,然除了陪伴,又无可奈何,心里都暗下决心,如果小姐真去上京和亲,自己定要陪同。想往日贺公子和小姐,在这方院子里,海棠树下,或品诗,或作画,或论朝堂局势,或飞身舞剑,何等快意人生!贺公子是陪着小姐走出失去父兄的悲伤的人,何以今时今日贺公子却避而不见,小姐多伤心啊!

芙蓉曾是官家小姐出身,因父获罪才被穆馥英救下,逃了青楼老鸨的魔掌。她还是小姐时习得古筝最好,古筝音色虽似少女般欢快,但往日芙蓉的筝配上小姐的剑,竟也有铮铮杀伐之气。而今小姐竟要向芙蓉学习这宁心静气的曲子。

穆二公子站在大门边听着潺潺之音,等一曲毕才走进堂屋,“小妹!”他一声小妹出口,满心愤懑却再也说不出口,片刻后,像似下了决心,“我穆府几代,男人决战沙场,女人担惊受怕,没想到而今我穆府的女儿竟落得去和亲的下场。我穆府怎可接受如此羞辱!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兄!你学这曲子可是心里已经认了?”

“二哥,若蜀王不舍遥星公主,不忍上京羞辱,决意一战,我愿同二哥一起上战场。我们是武将世家,责无旁贷。如今和亲人选换做了我,文人中主战的唯有阿秉一人,却几日不在朝堂,朝堂上主战的只有二哥孑然一身。我穆家成年男子也只有二哥一人,穆府还需要二哥撑起门楣!以前阿秉和白公子论四书时,我听了许多谋略纵横的故事。不见刀形,刀锋隐形却伤人!这几日我打发芙蓉去找阿秉,次次被贺府管家打发回来。朝堂局势已变!”

“你与子秉虽未过聘,但有婚约!”

“阿秉大约已经被贺伯伯拘禁了,在圣旨面前,婚约算不得什么,自然退避三舍。三年前一战双方都损兵折将,此时再开战藩蜀怕国力不逮。”

“如你所言,三年前上京也损兵折将,父亲和大哥以身犯险,上京并未讨到便宜。”

“上京地大物博,而我藩蜀小国……”

穆二公子以拳捶掌,捶不尽胸中憋闷,“如此,我怎甘心!”

如穆馥英所料,在第二封国书的第八日,蜀王下了圣旨,穆馥英和亲成了定局,五日后随上京使者出发,一应嫁妆皆宫中所出。穆夫人心口痛不堪忍,二公子在书房里砸了一套官窑茶具,大少夫人代婆母细细叮嘱即将远嫁和亲的小姑,思及英年早逝的丈夫,说着说着竟不免哽咽,再难继续。穆馥英拉着大嫂的手嘱托,母亲年迈多病,侄儿懵懂无知,都要大嫂操心照顾,二哥年轻气盛,背负父兄深仇,一时心思难以转圜,还请大嫂多劝诫,我既去了和亲,家人定要安然无恙!大少夫人含泪点头。穆馥英把芙蓉留下帮衬大少夫人理家。芙蓉心中不免失落不舍,终究还是留在了穆府。

穆府送嫁无半点喜庆,满是悲情。直到送嫁队伍出了城门,贺秉依然不见人影。穆馥英明知贺秉不可能来送别,但心里依然有些许期盼,这一去山高水长,不知还能否再见,当面道个别也好啊!贺伯伯心硬如斯!穆馥英回首,望穿城门,恨不能这最后一眼能够永远地刻在脑海里,这里的景,这里的人不知今生今世能否再相见?上京使者催促穆馥英上轿,穆馥英一甩披风,向着她的寻梅走去,转身时英姿中透着决然,单脚一踏,翻身上马,动作干脆飒爽。穆馥英正要打马出发,城内奔出一匹快马,一声高喊,“穆小姐留步!”穆馥英牵马转身,在开路快马后面是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距寻梅三步远的地方马夫堪堪停住马车,马车上急匆匆下来一人,鬓发有些凌乱,正是遥星公主。穆馥英翻身下马,就被遥星公主拉住手,一支海棠簪,是并蒂海棠,一副耳环,海棠下坠着一点红豆。遥星公主将这两样东西塞到穆馥英手里,“阿英,是我对不住你,今日才求得出宫的机会。我怕来不及,先去见了子秉,这是这些时日子秉亲手做的,他出不得门,叫我转交给你。”““时至今日,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我,子秉,都已无力改变什么,以后天各一方,睹物思人也是好的!”说着又从腰间扯下一个明黄色的香囊,绣着朵朵白色的满天星,“这个你也留着做个纪念吧,我亲手绣的,咱们到底相识一场。”穆馥英看着手里的簪环香囊,心中的酸涩不甘又悄然泛起。逼下眼中酸胀,对遥星公主说,“我走后,劳烦公主对我家照料一二,馥英拜谢!”说着便要大礼跪拜,遥星公主急急地把她拉起来,“你不说,我也会。”上京使者再次催促,穆馥英翻身上马,扬鞭出发。

越远离皇城,靠近边境,越是萧瑟,人烟稀少,多是妇孺在田间劳做。战争是残酷的,蜀王不战而和亲是不得已的选择,藩蜀的确需要较长时间的休养生息,才能再经历下一场战争。

和亲队伍走到煞马坡,穆馥英不顾上京使者反对,要求停下,一人骑马上了坡顶,果然在一棵梅树下找到了二哥说的衣冠冢。穆馥英盈盈而拜,心里默念,愿父亲大哥在天之灵保佑家人平安。

过了边境,进入九州王朝的疆土,一开始差别不明显,越是北上,差异越大,不仅仅是人文景致的差异,更是九州百姓的精气神比藩蜀百姓饱满,各个脸上都洋溢着欢欣,临近上京,更是一派富庶繁华。穆馥英心中甚是诧异,同样是战后三年,两国现在差异巨大,难怪蜀王不敢一战!

在官驿歇息一夜,和亲队伍便被迎进太子府。东拐西绕,走过几段游廊,穆馥英主仆四人被带到一处院落,抬头见门口牌匾上书“红妆”二字。穆馥英不禁蹙眉,碧芍也说道,“我记得小姐前年及笄,贺公子为小姐画了一幅画,就叫《红妆》。为什么这个院子也叫红妆?”紫槿半夏也有同样一问。怀着同一个疑问,主仆四人走进院子,见院中也有一棵海棠树,立于西厢房窗前,跟穆府穆馥英院落中几乎一致,穆馥英快步走入房间,屋中摆设铺面而来的也是浓浓的熟悉感,拔步床粉色纱帐被细风吹拂,和院子里绿肥红瘦的海棠不同,帐子上一支支海棠随风摇曳,直把穆馥英的心又摇回了藩蜀。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让穆馥英的猜测大胆起来,且急于验证,“嬷嬷,请通禀太子,我想即刻拜见。”嬷嬷不慌不忙,“太子有谕,穆小姐舟车劳顿,请在红妆院先行歇息,三日后太子自会相见。”

这三日内,碧芍紫槿半夏依照在穆府的习惯安置箱笼。碧芍心里说不上忧喜,“小姐,咱们好像置办了一个穆府的小院儿。不知这上京太子如何知晓小姐的喜好。”

“没准儿是熟人。”“熟人?上京离藩蜀相隔万里,太子怎会是熟人?”是啊,若真是熟人,太过匪夷所思了,穆馥英心想,可这院落到处都透着海棠气息又怎么解释。

好在,三日时光飞逝,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猜测对不对。碧芍给穆馥英挽了一个高髻,斜斜插上并蒂海棠发簪,双耳垂下两朵海棠,下坠一点相思红豆,腰间挂上满天星的香囊,好似不再孤身一人,带着些许壮志难酬的心绪随着嬷嬷穿廊过栋来到一个湖边。清冽的琴音隔着湖水像一泓清泉潺潺地流过青翠的山涧,穆馥英仿佛看到了藩蜀皇城的郊外,半朵幽莲随波漂浮在溪面,溪边那片海棠开得正盛,临时搭建的桌上放着各色颜料,海棠红颜料是自己调制的,阿秉凝视了海棠林许久,然后落笔,笔笔落下之处都如烟霞绽放......湖心亭一曲终了,好似还沉浸在刚才抚琴的情绪中,太子依然坐着。穆馥英这才细看抚琴的人,一身白衣,一顶玉冠束发,只是一个背影,已经给人以玉树临风之感。太子缓缓转身,沿着廊桥信步向穆馥英走来,好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穆馥英悄悄拭去眼角的一滴清泪,虽有猜测,当人就站在眼前时,依然觉得不可置信,口中却说,“果然是你!”语气里有不加掩藏的恼怒恨意。“阿英聪慧,把海棠移来上京不易,这几日你住在红妆院已然猜到本宫是谁。本宫以一曲《归来》恭迎阿英,阿英可还喜欢?”原本以为见到太子就可解开心中谜团,但真的见到太子后,心中谜团反而更甚,这曲《归来》以古琴弹奏,清冽辽远,难怪当时遥星公主以古筝弹奏之时自己觉得熟悉,却没能想起来这首曲子本不是藩蜀的音律,它本源自白公子,不,是九州太子谢岧。穆馥英强作镇定,“小女不敢当太子厚爱。只是小女心中有惑,还望太子殿下答疑。”“阿英千里迢迢来到上京本宫府上,本宫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穆馥英闻言脸色渐渐黯淡下来,“和亲过程的种种,可是太子手笔?”谢岧定定看了穆馥英半刻,“阿英同子秉是青梅,又是知己,本宫住在贺府时,时常同你二人谈书论经,阿英聪慧,何必有此一问?”“既知如此,为何最后是我?”“阿英心中已有答案,何必来问本宫?”两问两答,穆馥英心中似有血气上涌,面色因怒气而微有涨红,谢岧见状,沉思片刻,“阿英,三年前战火纷飞,本宫想为两国谋一个长久的太平,只身入藩蜀......此前种种皆为本宫思虑再三之后的决定。本宫是九州太子,当以九州为重,然本宫在藩蜀两年,得子秉相救并近身看顾,本宫同样也顾念藩蜀黎民。”穆馥英轻嗤,“太子还记得在藩蜀得阿秉照拂,还如此待我二人!”“我视子秉为友,只是在九州的利益面前,本宫自身都可以舍,还有何不可?阿英放下故国的一切,来到上京,本宫以为,你我是同道中人。”同道中人?一个被迫,一个胁迫,谢岧说得如此轻松。“遥星公主也会弹奏《归来》,可是跟太子殿下所学?”“我亲手所教。”“何时?”谢岧看着穆馥英,眼中渐渐蓄上笑意,带着些许揶揄,“阿英当真想知道?”穆馥英袖中粉拳紧握,暗暗呼出一口气,堪堪忍住想要动手的念头。脑海中一道流星闪过,“那芙蓉的《归来》也是跟殿下你学的?”谢岧目中有深意,然后淡淡开口,“不是,她本来就会,听我弹奏后又多加练习,更纯熟而已。”又问了七八个问题,谢岧正如开头所承诺的一一作答。穆馥英知道了事情的全貌,九州国力本就比藩蜀雄厚,又如此步步为营,藩蜀朝堂经谢岧两年的卧薪尝胆的谋定已然被九州轻松拿捏。到此,穆馥英觉得这一场没有起兵的战争,藩蜀输得彻底,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此后,虽是和亲,穆馥英距谢岧于千里之外,谢岧也不强迫。为明正言顺,也为掩人耳目,穆馥英接受了册封,成了太子侧妃。需要交际时,穆馥英无视他人眼中的猎奇与怜悯,待人接物不失藩蜀穆府女眷的风采。闲暇时,她就带着碧芍紫槿半夏在红妆院读书弹琴赏海棠;烦闷时,便把从芙蓉学来的《归来》拨弄一二,以求静心,谢岧几次三番提出音节的错误之处,想要亲手教她,穆馥英每每拒绝。

藩蜀的信息偶有传来,穆二公子奉旨娶了遥星公主,穆馥英想大约这是遥星公主守护穆府的方式;贺秉奉旨娶了芙蓉,穆馥英也不觉得多出乎意料,芙蓉曾是小姐出身,只是如今落魄,以穆府女儿身份出嫁,也不算太委屈阿秉;穆夫人在遥星公主下嫁的第二年便撒手人寰,穆馥英接到信函时,母亲早已入土为安,穆馥英在红妆院朝着藩蜀的方向遥遥而拜。

穆馥英本安然地生活在红妆院,直到有一日碧芍去太子书房还书后带回一个消息,“我去太子书房还《战国策》,太子正在赏画,那幅画,那幅画,就是贺公子为小姐画的《红妆》,太子殿下痴痴地看着那幅画,我叫了两声才应。也难怪太子府给小姐准备的院子叫红妆,原来这幅画早就在太子手中了。”

穆馥英的思绪被拉回了十五岁那年,父兄去世不久,及笄礼上,她没有半点喜悦,贺秉一直陪着她,直到晚间一轮清月挂上天空,柔和的清辉下,一朵朵粉白如玉的海棠含羞带怯,又不失妩媚,哀伤不已的她立于海棠枝头下,抬首望着朦胧的月色,婉约柔美。贺秉忍不住唤芙蓉取来纸笔,借着空中月色廊下烛光,柔柔几笔,圆月海棠少女便跃然纸上。穆馥英记得,当时笑阿秉那右侧斜出的两支海棠竟被他画出了疏影横斜的味道。阿秉说,大约是因为你站在那儿,才有了暗香的涌动,带着海棠好似成了梅枝,任人追思。阿秉说,今夜不就是“高烛照红妆”?于是给画题名《红妆》。

阿秉!阿秉!阿秉竟然把这幅《红妆》送给了谢岧!造化弄人!

其实,这幅《红妆》并不是贺秉赠与谢岧的,而是谢岧在不告而别时自行带走的。那日谢岧拿出《红妆》是为追思故人,他获悉贺秉日夜作画,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穆馥英得到贺秉去世的消息是在十日后,她已经心若铁石,似是无动于衷。再过三月后,藩蜀对九州称臣纳贡的消息终于传到红妆院,是夜,穆馥英先去马厩中看望寻梅,轻轻抚摸它的头,寻梅好似感受到了主人的悲戚,一改往日桀骜,温顺如孩童,在穆馥英手心蹭了又蹭。然后回到红妆,海棠树下,穆馥英径直而立,如同雕塑,月色下,海棠萼瓣如天女散花,又如被人抛洒的灵钱,如泣如诉,满地落英层层叠叠,如霜似雪,好似以其特有庄重的方式与这个世界道别。

太子侧妃穆馥英直立而亡,经谢岧准许,以那晚装束入殓,并蒂海棠发簪、红豆海棠耳环、满天星香囊随身,海棠红披风覆盖后入殓。

谢岧把《红妆》摘下,轻轻地放入灵堂火盆里,一起抛入火盆的还有一把从书房撤下来已经阴干的满天星,焰火噼噼啪啪炸响,似魂火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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