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佛之人,常常会听到这两个字:实相。
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教导:学佛的目的,是为了要洞悉宇宙人生乃至万事万物的终极实相。
我也曾经被这个宏伟的目标所吸引,投入了许多时光,走过千山万水,经历重重迷雾,几多坎坷几多艰辛,试图去寻找那个至高无上的真理——透过万事万物的表象,看到其背后所隐藏的本质,即宇宙人生的终极真理,即所谓的终极"实相"。
然而,接触的越多,我反而越迷惘了。
知道了太多,最后,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Why?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找到的答案太多了,所以我反而变得无所适从!
【北传】说:“常、乐、我、净”是实相。
【南传】说:“无常、苦、无我”是三法印,是实相。
【说一切有部】说:“三世实有、法体恒存,外境实有”是实相——类似唯物主义,强调物质为第一性,识必依境。
【唯识宗】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外境实无”是实相——类似唯心主义,强调精神为第一性,境由心生。
......................
诸如此类彼此相悖的实相,比比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当你在这里找到一个权威时,你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个相反的权威。孰是孰非,实在令人无所适从。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原来,以上种种所谓的“实相”,只不过是一种“取角”而已。
在某种程度上,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并不存在所谓的终极“实相”。许多所谓的“实相”,只不过是认知事物的某种“取角”,诠释事物的某种方式——其所诠释的,并非事物的本来面目,而只是事物的某个侧面。
现在手机的摄影功能已经很强大,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使用手机拍摄各种人事物,特别是面对一些美好的场景,我们都会通过拍照来留念。但我们往往会发现:有时候,同样一个场景,同样一个景物,我们拍出来的照片效果很普通,但有些人拍出来的照片效果却很惊艳。这其中的奥秘在哪呢?
通常而言,大部分人拍照的基本模式如下:
对着想要拍摄的人、物、景,拿起手机(竖屏),举到与眼睛差不多的高度,按下快门,收工!
这时候,我们得到的照片,大致是这样的——以在景区拍摄人像(女朋友)为例:
在张三拍摄的照片中,女友的前后左右,是密密麻麻、五彩缤纷的各色人头,有时候,女友的脑门上,还会有根傲然挺立的电线杆——该照片的最佳背景音乐为《小龙人》:“我头上有只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然而,同样的场景,在李四拍摄的照片中,除了女友的飒爽英姿,便是天高云淡,优胜美地,画面纯净无染,了无杂物,唯有美景相伴,让人以为是置身于青藏高原的无人区——没有五彩斑斓的人头,没有光秃秃、灰不溜秋的电线杆......天地之间,唯有吾爱,独领风骚。
这两张照片的区别,其实只是源于四个字:取角不同!
而专业摄影师所拍摄的照片,与普通人所拍的照片,两者最主要的区别,也是源于这四个字:取角不同!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景物,不同的取角,得到的便可能是迥然不同的照片!
有时候,拍摄时,仅仅只是一个角度的略微调整,所得到的结果,或许便是经典与平庸的云泥之别。
张三所使用的拍摄模式:对着想要拍摄的人,拿起手机(竖屏),举到与眼睛差不多的高度,按下快门,收工!
而李四所使用的拍摄模式,却可能是这样的:
拍照之前,上蹿下跳,左顾右盼,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寻找、研究、对比最佳的拍摄角度:
1:从哪个角度,可以避免杂物入镜(人群,电线杆等等)?
2:从哪个角度,可以得到最好的光影效果?
3:从哪个角度,可以最好地凸显人物的美点?
4:从哪个角度,可以得到最好的环境背景?
5:从哪个角度,可以得到最好的透视关系?
6:从哪个角度,可以得到最佳的构图效果?
在找到最佳拍摄角度后,轻轻按下快门。
于是,经典与平庸,在此分野。
可以说:取角,是摄影的灵魂!
取角不光决定了一张照片的形式,也决定了一张照片的内容。
你用一个35mm的框架,从你的视角,去截取这个无限世界的有限局部,
你从无限中截取有限,然后在有限中演绎无限。
决定这一切的,就是你的“取角”。
本质上,我们拥有同一个世界。
然而,
你用不同的取角,便得到不同的世界。
你的取角,决定了你的世界!
摄影的世界,与佛法的世界,有什么关联呢?
答案就是这两个字:取角。
当面对这个世界时,
摄影师以相机为载体,通过摄影的取角,来演绎自己眼中的物理世界。
而禅修者,则以心为载体,通过佛法的取角,来重塑自己内在的精神世界。
而佛法中许多所谓的“实相”,其实并非事物的实相。
其本质,不过是佛家面对世间万法和身心现象的特定“取角”而已。
其目的,不过是为了对治我们的贪嗔痴,破除我们的妄想与执着,并非是为了诠释宇宙人生与天地万物的终极实相。
兹举例说明如下:
无常想:
A、凡夫总是偷心不死,妄想某些东西能够恒常不变,例如:江山万代、吾皇万岁、长生不老、友谊地久天长、爱你一万年、此情永不移、我心永恒......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B、佛家看待世间万物的取角则是:
凡集起的,必将灭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一切有为法,顿生顿灭,相似相续,留不住,不可得,一场空。
苦想:
A、凡夫觉得这个世间虽然有痛苦,但也有快乐。富贵荣华是乐,财色名食睡是乐,金榜题名是乐,洞房花烛是乐,升官发财是乐,股票大涨是乐,天伦之乐是乐。
B、佛家看待苦乐的取角则是:
凡是无常,必定是苦;
凡是造作,必定是苦;
凡是渴爱,必定是苦;
凡是有待,必定是苦。
因为:
凡是无常,必将消散;
凡是造作,必将疲惫;
凡是渴爱,必将空虚;
凡是有待,必将崩塌。
非我想:
A、凡夫认为:
1:这是我,这是我的,那也是我的。
2:这是美好的,这是我想要的,这是我可以一直拥有的。
3: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定胜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B、佛家则认为:
1:这不是我,这不是我的,那也不是我的。
2:这是无常的,这是苦的,所以这不是我想要的。
3: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事物,不是我所能掌控的。
死随念:
A、凡夫最“伟大”的地方在于: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明知道我们终有一死,但我们却可以假装忘记这一点而“无畏”且“无谓”地活着,折腾着,至死方休。
B、佛法最伟大的地方,则是在于直面生死,并超越生死:
每个人都将面临老、病、死的威胁,无人能逃,无处可逃;
死亡随时可能来临;
死亡并非终结,而只是永无止尽的轮回之旅的新一轮开始——且死不完呢!
无始劫来,我们每个人在轮回中因痛苦而流过的泪水,加起来,比大海里的海水还要多。
不净观:
A、凡夫看美女的视角是:哇塞,好美啊!脸蛋好漂亮啊,皮肤好白嫩啊,身材好性感啊......
B、佛家看美女的视角却是:
1:如果把这个美女的整张皮肤撕下来,皮肤下面会是什么场景?
2:如果把这个美女的心、肝、脾、肺、肾、大肠、小肠、肠胃里未消化的积食和消化后的粪便——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摆到餐桌上,会是什么场景?
3:如果把这个美女的的鼻屎、眼屎、皮屑、大便、脓血、脂肪等拿出来盛在盘子里,摆在餐桌上,会是什么场景?
以上场景,如果无法想象,不妨去看看各种R级恐怖片,便可有个大体印象——建议空腹观看,以免浪费粮食。
当我们在面对一位俏丽可人的美女时,当我们对她怀着各种绮想时,别忘了:实际上,我们与她体内的以上部件,其实仅仅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而已。
请问:如果你用这样的取角去看一位美女,你还会有“性趣”吗?!
常想:
A、世间之欲乐,无有恒常。
B、佛家,则要求得长夜之安乐。
乐想:
A、世间之欲乐,其有苦患。
B、佛家,则要求得无苦之至乐。
我想:
A、世人之心,无常变幻,不由自主,无法掌控。
B、佛家,则要降服其心,转其习气,趋利避害,舍恶从善,不光自心要能做主,还要使心能转物。
净想:
A、五浊恶世,物欲横流,人心不古,诸多不净,无有净土。
B、佛家,则要入于火聚,得清凉门,于浊世得净土,于红尘得清心。
空观:
A、凡夫认为,世间万物,是实有、自有、固有之存在。
B、佛家认为,世间万法,皆是缘生无自性,似有实空,非实有、非自有、非固有。
以上种种法门,无外乎皆为看待世间万法与身心现象的特定取角而已。每一种取角,都是为了要实现某种特定的身心效应,在修行的不同阶段,作为不同的工具,以实现特定的目的,比如说:
无常想,是为了达到对治执着的效果,
苦想,是为了达到对治渴爱与迷思的效果,
非我想,是为了达到平舍和离欲的效果,
不净观,是为了达到对治淫欲的效果,
死随念,是为了达到对治放逸的效果,
常想和乐想,是为了达到厌离心和善法欲的效果,
我想和净想,是为了达到调心与净戒的效果,
空观,是为了达到破执的效果。
以上种种,都只是佛法修行中所采用的特定取角,以破除原本无明习气下的凡夫视角,建立起正知正见下的修行视角,令旧的、有害的、不善巧的认知模式,转变成新的、有益的、善巧的认知模式,并通过认知模式的转变,来实现行为模式的转变,并最终实现人生模式的转变。
这一切,都只是取角,都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特定的身心效应,对治某种特定的烦恼习气,达到某种健康有益的身心状态,并最终实现长夜安乐的目的。
而这一切,根本无关乎所谓的宇宙人生、天地万物的终极“实相”。
普通人以其非专业的取角拍摄了一个景物,摄影师以其专业的取角拍摄了同一个景物。两者的照片效果或许有天壤之别,但并不能据此而言:摄影师拍的照片,表现的是该景物的实相,而普通人所拍的照片,表现的就不是该景物的实相。
无论是摄影师拍摄的好照片,还是普通人拍摄的烂照片,展现的都是该景物的“实相”——每张照片,每个取角,都只是展现了该景物的一个局部,一个侧面,一个视角。虽效果上美丑有别,技术上高下有差,但皆同出于一体,皆为其本来面目。
这其中,并不存在一个“绝对独一无二”的终极“实相”,
而只有不同取角之下“形态各异、各有特色”的“形象”。
无论是“无常、苦、非我、不净、空”,
还是“常、乐、我、净、有”,
皆非宇宙人生、天地万物的终极“实相”,
而是宇宙人生、天地万物的局部“现象”。
人生有常,也有无常;
有乐,也有苦;
有净,也有染;
有性之空,也有相之有;
有我之所欲,也有非我所欲;
有可尽人事之有为,也有悉听天命的无奈。
正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
宇宙万物的多面性,让我们很难用一个单一的角度和绝对的标准去定义事物的全貌。
所以,当我在这里找到一个权威,你同样可以在对面找到另一个相反的权威。
不同的取角,不同的立场,不同的动机,不同的经验,不同的文化,导致人们对于同一事物,可以出现许多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认知和诠释。
而且,受限于人类当下的认知局限,对于宇宙万物的认知,我们其实还处于探索阶段,远远没有达到最后的“结案陈词”阶段。
因此,对于这个世界,佛法并不探讨、亦不关心:
宇宙万物是常还是无常?
是空还是有?
是净还是不净?
究竟有我还是无我?
真我还是假我?
以上这种非此即彼的问题,无论你怎么回答,都可以是对的,也都可以是错的——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以什么标准、基于什么目的来对其进行诠释。
而佛法并不探讨、亦不关心这些问题,佛法所关注的范畴,仅限于“认识苦,以及如何实现苦的彻底止息”。
无论是“无常、苦、非我、不净、空”,还是“常、乐、我、净、有”,都只不过是佛法修行中,在不同阶段,根据不同情况和需求,所采取的某种看待事物的取角而已——亦或者是,不同的流派,不同的人群,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语言形式、认知模式、表达方式、乃至个人经验,对于佛法修行中的一些概念,所使用的不同取角和不同诠释。
至于这些取角的“是非对错,是否究竟”,这并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有没有用?—— 对自己有没有益处?对于离苦得乐有没有帮助?对于破执除妄有没有帮助?是否善巧?是否存在过患?是否有局限与不足?是否有改进的空间?
是追求实相?还是善于取角?
是关注哲学思辨?还是关注离苦得乐?
是务虚?还是务实?
所求不同,所得便不同,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当你把上述佛法定义为对于实相的诠释时,则会陷入许多自相矛盾、争论不休的两难与迷惘之中,例如:外境有无?有我无我?常或无常?是苦是乐?......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智者莫能辩也!
而当你把上述佛法,当成是一种看待事物的取角,是为了达到某种特定的、有益的、善巧的身心效应,那么,一切哲学思辨下的两难困境与迷惘无措,瞬间便会烟消云散,因为此时,一切佛法,都只是你过河的船,都只是你实现解脱的工具而已。
每种工具,都有其特定的用途。你根据不同的场合、不同的需求,使用不同的工具,以达到特定的效果,实现特定的目的。
这些工具本身,没有高低上下,没有是非对错,没有美丑贵贱,
有用才是关键,善用才是王道。
你乘船渡河,当你最终达到彼岸时,你便当弃船上岸。
你使用工具来帮助你干活,当你最终干完活、完成你的终极作品之后,你便可收起那些工具,放入工具箱中,弃之不用。
船只是船,不是彼岸,
工具只是工具,不是目的,
学会恰如其分地善加利用它们,
物物而不物于物,用法而不用于法,
这才是我们修行的核心!
对于佛法的修行,Thanissaro尊者说过一个很经典的比喻:
一个好的战士,善于辨别、选择、使用武器。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他会尽可能选择最好的武器。但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他同样善于充分利用手头现有的一切可以利用的武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善于充分利用身边的一切事物作为武器:倚天剑屠龙刀,固然很好,但在他手里,普通的砖头铁钉,亦可以成为杀敌利器。
同样,一个好的禅修者,也同样应该学会善于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方法来实现他的修行目的,而不是把方法当成哲学思辨的主题,也不是斤斤计较于方法的南北大小、高低贵贱。
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才是好猫。
大法小法,南法北法,内法外法,
能有助于破贪嗔痴,
能有助于放下执着,
能有助于苦的止息,
能有助于长夜安乐,
那就是佛法。
在某种程度上,佛法的修行,论的是“取角”,而非“实相”。
严格来说,在达到究竟圆满、大彻大悟的成就之前,对于我们而言,并不存在所谓的终极“实相”。
一切都只是“取角”,
一切问题,都只是取角的问题,
烦恼或菩提,苦或乐,都只是不同取角的产物,
从无明走向明,从束缚走向解脱,从凡夫走向圣者,本质上只是一场认知革命而已。
因为我们不具备发现实相的智慧,因此也不具备辨别实相的能力。
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是“取角”而已。
但在达到究竟圆满、大彻大悟的成就之后,是否存在一个完全超越凡夫的认知、超越时空、独一无二、关于宇宙人生、关于万事万物的终极“实相”,那就只能唯证乃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