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皮维的伤势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倒还好，并没有伤到内脏和骨头，只是从下船到今天的这第三天依里然没有转醒的迹象，让我很是担心。
他被安置在农场主的庄园里，由迈博维尔先生的私人医生专门照料，我始终不能近身探望，其他人也是如此，我们都被粗暴地告知“做你们的活儿去！不要乱管闲事！”
迈博维尔先生对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双眼通红，表情异常凝重，我猜应该是他已经知道辛皮维在大陆那边遭遇的缘由，也许中间辛皮维曾经醒来过并跟他交代了，而我们并没有机会了解。
星期六，天空阴云密布，一丝风却也刮不起来，闷热得很，奈何雨就是不肯痛快地落下来好给花田边上无精打采的人们解暑。
我靠着一根树桩坐着，手里捻着一株植物的花瓣，发呆。
我身边这一小块地是最初早播的试验田，淡紫色的花朵已经间或开放，比其他地块上的作物要早得多。辛皮维在教授给我们种植方法时曾经说起过，“等紫色的花开放了，里边会有三根红色的宝贝花丝，那就是我们要的藏红花了”，可是我扒开的这朵花苞里却没有看得着一丁点红，不知是时候还早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这更让我心生忐忑，惴惴不安。
“我们就是要来摘花的吗？这可真是一份好工作！”
一个稚嫩的女声从我背后传来，我回头，见是随驳船来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哦，是，这当然是一份好工作，可也并不好玩，你的家人呢？”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想必不是来此做工，大概是随着到处做短工的父母来的，我也无心答她，便向她身后望了望，想找到看管她的大人，带走她。
“家人？就在这里，看！” 她把包在粗布灰裙子里的一只小兽抱起来，用双手擎着举到我面前，“嘻嘻！可爱吧！”
那是一只肥硕的獭类动物，皮毛锃亮，两片大板牙从粉嫩的嘴唇里探出来，眼睛黑亮黑亮的跟小女孩的眸子很像，都透着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感到新鲜的光。
我虽然之前在岛上常年狩猎但没见过这种动物（说起来，我认识的野生物种除了岛子上有的，还真不知道能有几个了），不过看它窝在女孩怀里慵懒享受的样子，应该没有什么攻击性。
“水獭么？” 我收起了找寻女孩监护人的目光，随口问。
“咦——水獭哪有这么可爱，这么柔软，是负鼠啦！呵呵呵！” 她的笑声很清脆。
“你家人不在岛上？”
“都说了它就是呀！怎么？没有大人跟着，我就不能在岛上？我可是很认真地来帮忙做事的！” 女孩的英文发音听起来很生硬。
“好吧，随便你好了，我现在很忙，你去别处玩吧。” 不管她抱的是水獭也好负鼠也罢，我依然不喜欢照看小孩子。
“看来……辛皮维说得并不对，你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亏他还说到了岛上之后让你陪着我。” 女孩面露失望，看向自己的脚尖，耷拉下来的眼毛显得很长，一双破烂的旧凉鞋正一戳一戳地铲着沙土。
看她这个表情，我突然有些不忍，略带尴尬问她：“你跟辛皮维很熟？早就认识？”
“嗯！很熟！早就认识的！” 见我重新转过身来看她，她竟莫名地又兴奋起来了。
这女孩很瘦，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红，以至于从肤色上也分辨不出原本是哪国的流民了，韩国的？日本的？东南亚的？也或者……跟我一样？总之不会是欧美或者澳洲本土的白皮肤底子，更不能是跟辛皮维一样来自南非。
“哦？没听他说起过有你这么大的……朋友，是什么时候起认识他的？他之前跑船的时候？还是在伊朗？” 辛皮维在伊朗种植园工作已经是好几年前，那之后一直在海上给迈博维尔先生跑船，我不认为他会把这个女孩子带在身边当累赘。
“一个星期前吧，他到码头招工的时候认识的！” 女孩一本正经地回答。
“果然……” 我顿时失去了兴趣，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打算换个地方安静地待着，现在这会儿我真没有心情跟个小丫头片子磨牙。
“哎哎——别走啊！你不想知道辛皮维先生是怎么受伤的吗？”
我停下脚步。
“我见你这几天总往庄园跑，可是人家不让你进，以为你想知道……”
“你知道？”
她奋力点了点头。
“这几天我帮忙医生在照料他，而且……他被打的时候我也在……” 女孩把那只肥胖的负鼠在胸前抱得更紧了些，眉毛蹙在一起。
从她口中我得知，辛皮维在上岸后马上就按计划开始了招募，她当时正无处可去，便缠住那好心的黑人，祈求他能给份差事做，但她年纪小，恐怕做不了什么，辛皮维很难私自做主应允下来。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已经由不得他再挑三拣四了。
原本辛皮维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只耗费了两天光景就签下了十几个手脚麻利的短工，其中有几个还是有这种作物的采摘经验的，他们势必会把活计做得事半功倍，对我们的第一季采收来说这很关键。
然而就在人员即将满编，辛皮维打算带队回航时，另外一伙人却来横叉一杠——据说也是个种植园的，他们用高出近一倍的工钱撬行，原本签好了协议的短工们纷纷动摇要随对方去。
辛皮维见状不得不私做主张，当即许诺“等采收完工后，除了给出一样的高工资，还有奖金可领！” 同时又对劳务市场的管理人员出示了刚刚签署的用工文书，以此来提醒雇工们“契约在先，不守信誉的话以后会很难在市场上再寻工作的了” 这才稳住了人。
可另一家种植园显然也不是善茬儿，他们扎根本土，地面儿熟悉，不到一个小时就聚集了几十号人把辛皮维的驳船团团围住，扬言“要么把工人留下改签，要么就别想开船走上半步。”
拳头、棍棒、夹杂着污言碎语的肆意谩骂，这对势单力孤的人来说是不可不避的威胁，辛皮维游弋市井多年当然也不会吃这种没来由的眼前亏，权当做这几天是帮别人张罗了些伙计了也就是了，只能顺着对方乖乖把新募的雇工拱手让人。
哪知对方十分霸道，不依不饶，把雇工尽数接走不说，还守在码头逼着这刚吃瘪的黑人赶快离港，不准再进劳务市场。
女孩就是趁这个时机混到辛皮维船上的，她告诉辛皮维自己刚刚从不远的新西兰群岛做工回来，如果带上她同去，是可以在那里募集到新雇工的，至于手续，这两国之间原本就方便得很。
辛皮维见此形势本就不想再横生枝节，便欣然应允，调整航向重新出了海。
可当他们一行抵达新西兰海岸时，招工却并不顺利——与女孩原本相熟的工人们早已离去，本地除了些上年纪的之外，只招到了少数几个手脚利落的。
如此耗去了将近一个星期，辛皮维忧心如此人手怕是会耽搁采收，便又在周末晚间驾船溜回了澳洲海港，押宝那种植园的无赖们不会接连堵他这么多天，他也好在第二天再招几把好手登船就走，也能让事情稳妥些。
当晚把船停入港口后，因为还有一个漫长的夜晚需要等待，辛皮维又心绪不宁无法安眠，逛到码头边上的小酒馆打算吃点东西再喝两盅解闷儿，恰好在那里遇到了劳务市场的管事，两人是老相识，自然拼了个桌儿聊起前几日抢人的事儿。
“你知道那伙人为啥那么凶么？”
“为啥？”
“就是为了搞死你们岛上的！”
“我们岛咋惹他们了？” 辛皮维不解。
“嗨！同行是冤家呗！”
“同行？他们也是种红花儿的？”
“对呗！我再跟你透个底儿……” 劳务管事伸手勾住辛皮维肩膀，往自己身前拉了拉，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他们那种植园是谁的产业么？谢弥尔顿！”
谢弥尔顿，这个利用女人和婚姻搞垮了迈博维尔先生船运生意的黑心集团居然到了现在还不肯放手，迈博维尔已经败了产业退居岛上躲起来种植藏红花，原本早就失去了跟昔日的对手竞争的筹码，没想到他们在这最后的生意门道上还要斩尽诛绝啊！
辛皮维警醒这不是自己能够凭借公平手段轻松解决的事情，要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
然而，一路小跑赶回码头的辛皮维，却被夜灯下一群光膀纹身的壮汉结结实实地堵在了驳船前……
他是被当时吓瘫在船舱里的大副领人抬上船的，而那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已大亮，码头上的血迹已经被晒得结成了红黑色的硬痂。
辛皮维签回的雇工，原本也都是想跑的，天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被雇主领去会不会有什么要命的事发生，但他们还是都留在了船上，因为这些老弱早已被昨夜的暴行吓住，迈不动下船的脚步，缩在舱底好歹还有层木壳子挡着呢。
这也是当他们上岛后一个个魂不守舍，忧心忡忡的原因，从那天起除了眼前这个小姑娘跑来与我主动搭话之外，其他人都远远地聚在一堆沉默不语，吃饭时领了盘子就走，跟岛上原来的工人们也并不往来，如今我能够理解了。
听着小女孩的讲述，我直觉得血气上涌，透过她黑亮的眼球，我能看到里面映出自己憋得酱紫的面色和凶神一般的表情，而这显然也让她感到害怕。
“啪！咔嚓！” 我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在身旁一株小树上，把它折断的声音想象成那些对辛皮维施暴者的骨骼碎裂声，发泄着愤怒。
“啊！”
小女孩被我的动作吓到，猛地一蹲，双手捂住眼睛，双肩颤抖。
她怀里抱着的那只肥胖负鼠掉了下来，一个打滚儿翻出包着它的粗布，呲溜溜，转进旁边的树林里，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