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一地,我必寻访书店。这几乎成了我游走各地最固执的印记—书店的骨骼与气息,才是城市最真切的地貌图。
此番踏上海岛,亦不例外。几番穿行于骑楼老街的市声喧嚷里,终于在街角撞见了一方沉静。
推门而入,书卷的气息便如温润的潮水般漫溢开来,瞬间消解了海岛午后的燥热。书架层层叠叠,直逼屋顶,书籍浩瀚如海,一时竟令我呼吸凝滞。
伫立其间,我如沙粒沉入深谷,渺小而微茫。
想起那一段幽暗岁月,现实如铁幕沉沉压下,连呼吸都成了负担。
那时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蜷缩于斗室,遁入书页的褶皱之中。
书页仿佛小小的舟楫,载我漂离风暴中心,驶入由他人命运和智慧构筑的宁静海港。
文字密密如林,我穿行其间,外界风雨竟被隔绝在外,只听见灵魂在纸页间低低回响。
字句是无声的对话,是前人隔着岁月投来的目光,让我在窒息处得以喘息,在绝境中窥见幽微的光亮。
此时于书架间漫行,目光逡巡,似寻宝。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本《东坡志林》,心念微动,便抽了出来。
翻开书页,那海南儋州旧事扑面而来—东坡先生贬谪至此,瘴疠蛮荒之地,他偏能种菜、造墨、酿酒,与黎族百姓相交,在椰风蕉雨里吟咏出“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豁达。
在他笔下,这海岛非是绝境,倒成了一片可亲可居、可耕可读的丰饶地。他写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何等胸襟!字字句句,竟如一道光照彻我心中幽暗角落:原来人处逆境,亦可如礁石般在浪涛中站稳脚跟,在荒芜中开垦心田。
正当沉浸于东坡先生那番豁达文字时,书店某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纸张摩挲的窸窣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倚坐一隅,膝上摊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她戴着老花镜,正用一把小巧的刷子,蘸着调好的浆糊,极细致地修补着书页残损的边缘。
那书页早已泛黄如秋叶,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我悄然走近,看清那是一册线装的《琼州府志》,边角磨损,纸页间还留着前人批注的墨痕,如时光踏过的足印。
“阿婆,这书…有年头了哈。”我禁不住轻声道。
她抬头,眼角漾开温和的笑纹:“是呀,老物件了。掉页了,虫蛀了,总要有人帮它们治治病不是?”她说话带着温软的琼音,手指动作异常稳健,像在修复一段极易碎的历史。
“旧书也有旧书的命,修一修,还能再活好多年。” 她指指书页上那些模糊的批注:“你看,前人读书的痕迹都在这里。”
我心有感触,仔细看着,那些发黄的纸页上,墨痕犹在,前人于书页空白处落下的批注,虽字迹漫漶,却依旧清晰传递着百年前某个灵魂的悸动与沉思。
那册薄薄的府志,如同一块被岁月反复冲刷的礁石,层层叠叠,沉积着多少代读书人目光的温度与指尖的轻抚?
阿婆的修补,分明是在为这无声的对话接续断裂的丝线。她伏案的身影与东坡先生隔空对望,他们的手都曾拂过纸页,在无常的风浪里,默默守护着那方承载智慧与慰藉的陆地。
步出书店,街市喧嚣如浪涌来。然而手中那册《东坡志林》沉甸甸的,仿佛有了生命的温度。
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拂过面颊,书页的微响仿佛仍萦绕耳际—那是无数灵魂踏浪而来的跫音。
其实,书册并非仅是供人逃遁的幽僻洞穴,它们更像是先人于迷途海岸线上点亮的一座座灯塔。
东坡先生于瘴疠之地开荒种菜,其精神早已越过千年,依旧为今人指路。
而书店深处,阿婆于无声处修补残卷,那指尖传递的亦是对文明火种无声的守护。
如今万千读者将他们各自重视的书籍珍藏于心,就如礁石般垒起精神的堤防,人类便在这永恒的波涛汹涌间,筑起了一道不会倾圮的海岸线。
回望书店那扇安静的门,我忽然有了决定。不必急于奔赴下一个地儿了,此地有海,此地有书,此地更有无数书页筑起的岛屿,供灵魂栖息,供迷舟停靠。
书页虽薄,却足以承载灵魂的重量。我们以书为舟,以书为岛,终能于命运的风浪里,觅得一方安稳的岸—那岸不在天涯,只在书页翻动之间,在人类以文字垒起的不沉陆地上。
此刻夜风拂过,头顶的椰树沙沙作响,宽大的叶片在月光下绿得发亮,像极了一页页摇曳生姿的天然书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