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夫子
夏念一整晚都在外面溜达,直到天将大亮,才回到家里。
家里和往常一样,经常都是自己独来独往,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但也会时不时地回来一次,回来后就是喝酒,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睡上一晚,第二天继续消失。
夏念上中学起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在床上躺了一会,没睡着,起身走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正想着去公司点名,手机响起。
夏念看了上面的信息,果然被投诉了,这次扣掉五百,肯定没跑。
夏念回坐到床沿,有些心不在焉。
三个投诉,自己就该被开除了,只是自己交的押金……
夏念心头还是有些可惜,押金没了,又没有什么事可做,这今后……
忽然想到了什么,夏念又拿出手机翻看了一下,果然是这样,昨晚李漠借自己的手机要给同学打电话,其实是把她自己的手机号码记录在通讯录里了。
夏念笑了笑,这有什么用?她又不知道我的号码,我也不会给她打电话,不就是通讯录里多了个不相关的人吗?
想了一想又不对,翻开去电查询,发现了一个陌生号码,看看时间,正是昨晚那个时刻。夏念搞不明白,自己一个送外卖的,现在就连外卖这份工都丢了,李漠留下自己的电话有什么用呢?
起身在房间里四处搜寻了一遍,找到六百多块钱,嗯,这可能是父亲不知啥时候放下的,将就一下,先去找个事做。
夏念走出门外,骑上电动车,回身看了看窗子是否关好,手把一拧,车子就穿了出去。
城市的现代化,依旧不能抹去传统的印记。
一些低矮的小巷子,还会有许多人留念着传统的习俗和习惯。
杀猪巷过去就是个屠宰场,后来城市管理觉得这样会影响市容,也带来健康隐患,屠宰场被迁移,名字却没变。
杀猪巷住着的多是些这个城市的旧人,巷道很窄,车不能行,除了夏念这样的电动车和自行车以外。
夏念接连几天都在外面找事做,却一个也没找到。和往常一样,要学历、要经验,夏念啥都有,却都不符合条件。今天转了很多地方,还是一无所获。
临近黄昏,夏念转到这里。
不是因为这里会有事做的机会,而是这里有着浓郁的传统气息,一些茶馆和当铺,还有古玩和字画,当然不知真假。
夏念是来听书的,这里有城市保留着的传统娱乐。说书人大多又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说的也是周太祖如何起兵,拯救大明,如何消灭鞑子,最后如何建立华夏帝国之类的演绎。
说是演绎,夸张的成分就很多,总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夏念喜欢这样的氛围,喜欢看着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的样子,觉得这才是生活。
“话说那多尔衮下了江南,造下大孽,前锋军是个汉奸鞑子李成栋。嘉兴城不愿屈服,拼死抵抗,怎奈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城破后,那李成栋纵军屠城,十万百姓被屠灭一空,女子跳井、跳河者无数,城内大火连日不绝……”
说书先生自己很入戏,唾沫横飞,目眦欲裂,神情狰狞。
听书人中,除了夏念,多是一些同龄人,听得血脉喷张,恨恨难抑。
醒木声一响,夏念知道今晚的书就说到这了,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想了想又向说书先生看去。
那说书先生正在收拾东西,夏念走向前去,“先生,我也没时间经常过来听,你能不能就把后面的事捡点紧要的先说给我听?”从兜里拿出一张大票递了过去。
这说书先生年纪约莫有六十上下,戴着一副老花镜,嘴角还挂着一星唾沫残渍没有擦去,抬头看了看夏念,又低头收拾东西。
“先生?”
夏念又问了一句。
说书先生抬起头看着夏念,“后生,真想听?”
夏念点点头,又将手里的大票向前递了递。
说书先生把夏念的手向外一推,“跟我来吧!”
转过说书前堂的一道小门,后面是一个小院,院里栽种着一株大树,枝丫繁密,深秋的落叶洒落在院内,一地金黄。
不大的四合院,有几户人家,见了说书先生,纷纷点头致意。
“孔先生,今天收得早!”
“孔先生,吃饭没?到我那喝两杯?”
“孔爷爷,我爹今晚蒸了腊肉,叫你过去!”
一个小女孩头扎双髻,蹦跳着过来拉拽说书先生。
“呵呵……”
说书先生笑着跟院里的几人打招呼,又弯下腰对小女孩说道:“今晚就算了,你没看见我这有客人?”
夏念有些尴尬,“先生,要不就算了,您先去吃饭吧,我改天再过来听您说书。”
“后生,老夫既然把你唤到这里,怎可能又让你回去?不是这样做事的,”孔先生微微一笑,指着一角的房门,“走吧,那是老夫的寒舍,进去再说。”
夏念点点头,对着嘟起小嘴的小女孩歉意地一笑,跟着孔先生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条凳,一面书桌,一个木箱,估计是装衣服用的,靠墙面有一架书柜,上面凌乱地摆放着一些书籍,看起来都是些陈旧的线装书。
“坐吧。”
孔先生指了指条凳,“老夫这里过于寒酸,怠慢了!”
夏念摇摇头道:“先生不必如此,我也只是想多听听您说的书,随意就好。”
孔先生摆摆手,伸手从床下的一个纸箱里拿出一瓶饮用水,“老夫这里也没有茶水招待,你就将就一下。”
夏念赶忙伸手接过,拿在手里没喝。
“老夫今年五十有二,说了一辈子书,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后生娃子主动要老夫说来听。”
原来还不到六十岁,夏念心头暗自嘀咕道。
“先生,现在没有年轻人听书了?”
孔先生苦笑一下,“现在年轻人能够消闲的事情太多,谁会来听说书?即便是想知道一些过去的陈年旧事,那电视上、网络里啥都有,呵呵……,老夫怕是最后一个说书人了。”
这话夏念不好接,只得一声不吭。
“后生,怎么会对过去的事有兴趣?”
孔先生问了一句,又呵呵一声自嘲道:“你看我,有些老糊涂了,还没请教你贵姓?”
夏念站起身行了一礼,“先生折煞晚辈了,晚辈免贵姓夏,夏念,字思舟。”
孔先生笑着点点头,现在有如此教养的年轻人不多了。
“老夫姓孔,不过与孔老夫子没半点关系。”
孔先生抚了抚下颌并不存在的胡须,接着说道:“老夫名叫孔义,字仁轩,祖上也曾中过晚明的进士,算得上书香门第,只是传到老夫这代,已是衰败不堪,你看……”
孔先生指了指房屋四周,“祖上留下的这宅子,除去前堂我留下来说书,这后院都租给了进城做买卖的,好在都是乡下来的,人勤快也实诚,老夫孑然一身,倒不寂寞,呵呵……”
夏念环顾小屋一周,刚进来见这么小的一间房,又在四合院一角,本以为这老先生是个租客,却不料是个房东。
想想好像也对,否则仅靠着听书的那十几个人,每天挣下的钱,只怕早就饿死了。
“后生,嗯……,思舟是吧?你怎么喜欢听书?”
夏念摸摸头,说了实话,“孔先生,不瞒您说,我也是刚丢了工作,这些天来都在城里转悠,看有没有合适的事做,到了傍晚才到杀猪巷,听您说得精彩,就忍不住想知道后来的事,让老先生见笑了。”
孔先生一笑摆摆手,“这也没啥,你能来,老夫也承你的情。只是说书嘛,总会有许多添头在里面,三份真七分假,图的就是个热闹,听的人满意就行了。”
夏念有些发呆,“孔先生,这说书都是假的?”
“也不尽然!”
孔先生想了想,“说书嘛,里面的人物是真的,做下的事情就有真有假了。”
“要不这样,孔先生,咱爷俩都没吃晚饭,我请您老去外面找个地方,请您喝两杯,您给我说说?”
夏念来了兴趣,这说书不是真的,真的又该是什么样的?
说起了吃,孔先生也咽了一口唾沫,“这可好,既然你要陪老夫喝两杯,那我得给你说点实在货。”
夏念心头一喜,“这就走?”
“这就走!”
一间三张桌子的小店,屋顶的吊扇一圈又一圈有气无力地转着,屋子当中盘旋飞舞着几只苍蝇,一个身材矮胖的秃顶男子,穿着一件黑乎油腻的白围裙,趴在一张桌上打瞌睡。
孔先生当先走进小店。
“老蔫!”
秃顶男子迷迷瞪瞪抬起头,“哦,孔先生来了。”
“切一盘猪头肉,半只鸭子,打半斤高粱老酒!”
孔先生指着夏念,“他付账!”
夏念对着秃顶老蔫点点头,又回过头对孔先生说道:“孔先生,我喝啤酒吧,这老白酒,有点不大习惯。”
“啤酒?”
孔先生目含鄙视,“啤酒也算是酒吗?那玩意儿喝少了没劲,喝多了又伤腰子又伤肾的,还是喝老白酒!”
夏念摸摸后脑勺,心想,腰子和肾,不是一种器官?
二人坐下来,夏念把孔先生面前的酒杯斟满,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半斤酒,我最多二两,其余都是你的!”
夏念听孔先生这么一说,只得苦笑点点头。
举杯敬了孔先生,二人又低头吃了几口菜,孔先生抹抹嘴,这才说道:“思舟,你是对晚明有兴趣,还是对别的什么有兴趣?”
夏念想了想,“孔先生,这个说不好,您老就想到哪说到哪,我都爱听。”
孔先生点点头,“还不挑食!”
夏念微笑一下,又给孔先生敬了酒,这才放下酒杯,静心等待。
一边嚼着肉,一边喝了一小口酒,孔先生思索了片刻,沉声说道:“那就说说我华夏建国那一段!”
“话说……,呃,不对,搞习惯了……”
孔先生自嘲地笑笑,“据一些史料记载,还有一些民间传闻,当初明末,天下大乱,外有鞑子,内有反贼,自京城一破,这大明王朝算是走到了最后……”
“余杭有虎周不凡,聚啸精壮三四千;挺身向北杀胡虏,华夏衣冠又重现。当涂大破后金贼,男儿赴死勇当先;精骑前驱三百里,敌酋闻之颜色变。雒阳围城七昼夜,三万贼寇进退难;多铎逞凶把命丧,豪格奔逃胆已寒。驱鞑子,勇向前,好男儿,气冲天,誓死追随余杭虎,要保华夏万万年!”
孔先生刚开了个头,就忽然低声唱了起来,越唱声音越高,唱了几句,那秃顶男子老蔫也轻声和着,门外又走进两个男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人约莫四十左右,跟着孔先生和老蔫一起唱,几人声音越拉越大,小店门口渐渐多了人,走进小店看发生了什么事。
“哈哈……”
孔先生唱了两遍,心头高兴,抬手将酒杯里的老酒一饮而尽。
老蔫伸手抹了抹眼,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又端出一大盘卤好的猪下水,打了半斤酒过来放在桌上。
“孔先生!”
老蔫招呼一声,“很久没听到这首歌了,想当初在军队里……”
老蔫声音有些哽咽,停了一停又对着门口那一高一矮的两人喊道:“马大人,刘骆驼,今天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小店里?一起过来喝两杯,热闹。”
门口的高个子身躯显瘦,肤色晒得很黑,却看得出来很精壮,矮个子有些发胖,脸上总是笑意盈盈,让人觉得亲近。
“我老马也是走南闯北的,这首破虏歌很多年都没听到了,还以为世人都已经忘掉帝国当初的辉煌,不错,不错!”
说这话的是高个瘦子马大人,边说边走到桌前,端起老蔫刚倒上的一杯酒,双手一举,恭敬地对孔先生说道:“孔先生,有些年头没见了,小马敬您一杯!”
门外看热闹的见只是几个人喝酒取乐,也就纷纷散去。
“小马啊!”
孔先生端起杯呡了一口,“有些年头没见了,都去了哪?”
这被称作马大人的高个瘦子打横坐下,没回答孔先生的问话,伸手夹起一块猪肚吃了,看了夏念一眼,问道:“后生,你是孔先生的孙子?”
夏念一呆,正待回话,孔先生接过话去,“别闹了,老夫从未娶妻,何来孙子?这酒菜都是他请吃的,就是想听听过去的故事。”
“哦!”
马大人对夏念点点头,“后生,对说书有兴趣?”
夏念端起杯说道:“这位叔叔,我就是闲着过来听书,今晚在这一聚,也是有缘,我敬你一杯!”
跟夏念碰了一杯喝下,马大人指着身边的矮胖子说道:“这是刘骆驼,我的跟班,就像是个影子,甩都甩不掉,呵呵……”
矮胖子刘骆驼憨憨一笑,也不说话,自顾自喝酒吃肉。
“思舟,马大人与刘骆驼过去是国防军的战友,退伍后一起做点生意,挣了点钱,现在就喜欢四处转悠,哪没人哪危险就去哪,图个刺激。”
孔先生简单地把马大人和刘骆驼的是说了说,转过头又对老蔫说道:“老蔫,你也过来坐吧,这晚上也没啥生意,老哥几个说说话。”
老蔫点点头,半掩了小店的门,挨着夏念坐下。
孔先生呡了一口酒,长出一口气。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嘴里念叨了一句,这才说道:“要说这大明朝,当初也是生机勃勃的,百十年后出了东林党人,党争一起,万事皆休!”
夏念知道孔先生要开始说书了,打起精神听了起来。
“……建州女真是熟女真,那些白山黑水出来的通古斯野人,才是生女真,”说到这里看了看马大人,“小马,就你这样的,遇到女真蛮子,他一个打你三个,都不费劲。”
马大人嘿嘿一笑,“孔先生,女真再厉害,还不是被周太祖给收拾了。”
“这话不错!”
孔先生叫老蔫泡了一壶茶,揭开茶盖,吹了吹漂浮着的茶叶,喝了一口,吐出茶梗,砸吧着嘴说道:“华夏建国三百余年,周太祖与皇后那一辈人,功在千秋!”
夜色渐渐深沉,小店灯光昏暗,几人依旧围坐在一起,听孔先生絮叨。
2020-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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