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异闻录

一 楔子

阿斋是被他娘捡回来的。

那是隆冬腊月初八,雪片又密又急,从苍穹到地皮,冷冬如编织着一块快厚实的白布。阿斋他娘闭紧了大门,在茅屋里磨面,磨盘上有荞麦,黑豆,高粱,她要把这些细细得磨成粉,混在一起捏成窝窝,上笼蒸好,再阴干晾实。杂面窝窝能抵饥,就靠它们捱过去一冬。她磨着面,推着碾子“骨碌碌”的滚动,听着屋梁被雪撼得吱吱呀呀”的作响,忽然又听见一个人声,从门外钻进来。

“数九天门开,灯笼照精怪,天桥入云命不在,道士花脸勾粉黛,莫睁眼,睁眼天下白。”

这声音从风里传来,轻若游丝,柔柔软软,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唱歌,每个字又清清爽爽,好听极了,阿斋他娘暗自纳闷,隆冬的腊八的季节,怎么会有个小姑娘在自家门口唱歌?

她停了手上的活计儿,解了门栓,掀开门板,迎面劲风夹着雪花,扫迷了她的眼,在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才见三四步外,许尺厚的雪地上放了个木盆。

歌声就是从这木盆里传出来的

她走过去仔细看,那木盆被红漆得油亮发光,里面原本有一盆水,已经结成了青幽幽的冰,冰上有一团黑黝黝的东西,大小如一扇小磨,瞅着有点像泥,又有点肉,那歌声变弱了,还是如蚊子叫般萦绕不绝,说不清是周遭传来的,还是那肉球里传来的。阿斋娘乍着胆儿。双手把这个黑泥球捧起来,这黑团居然温温的,还有股似肉豆蔻一样的香气,闻在得鼻子里,温暖如酥。


泥丸忽然颤了一下,“噗”一声,绽裂开花,黑色的肉片片剥落,露出许多又浓又黑的头发,头发里纠缠了一个活物,它挣来挣去,突然发出一阵哇哇地哭声。

阿斋他娘吓坏了,忙把它抱到屋里,放在炕上,见它遍体裹着头发,油腻黏稠,怎么也解不开,便急忙打了勺热水来洗,

头发被水一浇就散开了。

头发里面是个男孩儿,大可足月,眉似漆染,唇若施朱,一对眼儿紧紧闭着。他一头长发,裹了半个身子,乌黑油亮,衬得这孩子的肌肤越发晶莹如雪。

阿斋娘慌忙用一条薄被把孩子裹起来,抱在怀里,那孩子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娘!”

阿斋他娘欢喜的都要流出泪来,她本来有男人,上一次犯太岁时得瘟病死了,还带走了三岁的一个女娃,她在村里一个守寡了多年,孤苦伶仃的,不想今儿得了这么个孩子,岂不是老天念她孤苦怜惜她?。

她娘家姓斋,就给他起名字叫阿斋。这个村子有一半人都姓斋,另外一半人姓穆,这里的地名就叫做斋穆屯。

阿斋被她娘用面汁儿喂大,长到七岁半,他已经可以帮他娘干些零头碎脑的活儿了,这孩子从不调皮,也不撒欢,说话也老成。一副安安静静斯文柔弱的样子,细眉如柳,眼睑低垂,如插柳观音,慈眉阖目。

这孩子的眼睛从未睁开。

阿斋的眼睛一直闭着,但却并不盲,活计儿干得很利落。他的头发浓密乌黑,长长地拖在脚踝上,如果不剪,也不会长长,另外他还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半夜三更时分,这孩子会醒过来,等上一会儿,会突然问一句:“外面白了吗?”,他娘回一句,天还黑着呢,他就嗯一声不再言语。

穆遮和阿斋很熟,他是猎户,会射箭,会使刀,打下猎物就会给阿斋家送多余的肉。十二年前太岁冲火,他爹守麦田,是夜惊蛰,灾星灭世,他爹死于鸦变,大灾之年,死得人海里去了,他娘把他托付给村正,自己去外面逃荒再也没回村,他吃百家饭长大,阿斋娘对他很好,阿斋来了,两人很快就亲热得像兄弟一样。

有一次他又给阿斋家送去半只獐腿,发现阿斋坐在炕上帮他娘穿针,他把线跟针都含在嘴里,一会儿吐出来,线就系住了针鼻。穆遮好奇的问:“你这针是怎么穿?”阿斋嘴角带着轻轻地笑,说:“黑黑的洞里有银色的星星,我让它飞过去。”穆遮听得莫名其妙,阿斋又说:“穆哥,你这獐子是在村西头林子里打吧?”穆遮得意的说:“那是啊,这家伙从林子里窜出来,个头大的很,眼见要撞着我,我一箭射穿了他的肚皮。”

他面目俊逸,身材高硕,家传有一身武艺,善开五石弓,会用长簇,短簇倒钩簇,破甲簇,百发百中,射技如神。在林子里打猎,无论大小畜生都手到擒来。

阿斋听了,闭着眼说:“那林子很大,里面的树木又高又茂盛,有些树长了有千年,长出了是奇奇怪怪的枝桠,一颗一颗老树间隔的很远,有些的角落很深很黑,会生出许多凶猛的毒虫,下次再去时要留心在意。”

穆遮听了呵呵一笑,说:“闭眼瞎子,你怎么跟亲眼看到过似的”。阿斋说:“我不睁眼,所以心里明白。”穆遮拍下他的头,说:“屁大娃子,说话像个老头!”

阿斋嘻嘻一笑,说:“你这次不仅带着獐子来,这次还带了个人来。”

穆遮吃了一惊,说:“那里有人?!”阿斋揉揉鼻子,像是从穆遮身上闻出味儿来了,说:“没牵在手上,是装在心里了。你觉得她长得很像我,对不对?”

穆遮楞住了,居然被这蒙眼孩子全说中了,他确实心里装了个人,是个姑娘。叫做玄鱼。

二 玄鱼

玄鱼不是邻家的姑娘,是个黄冠的道姑,手上总是拿着一个拂尘。第一次见她时,穆遮心跳如鼓,汗出如浆,十分狼狈。那是在三天前,他从西边林子出来,走进村郊的一块旱地,地里都是被收割过的秧杆子,一蔟一蔟,灰白参差,在眼里无边无际,穆遮东一脚西一脚在里面乱踩,心情糟到极点,在林子里摸了一天,一无所获,连条野兔也没打找着,想着冬天的腊味还没有备够,想着还要给阿斋他娘送肉,这时他抬头看见一头獐子。

它黄毛杂白点,四肢修长,身子肥硕,它由远及近,从穆遮面前一遛烟飞跑过去,前足跟后蹄几乎并成一条直线,穆遮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短蔟,对着它后脊梁撒手一箭过去,正中脖子,獐子歪歪斜斜又跑了两步就倒了。

穆遮过去把箭拔出来,收回箭袋,他端详这只猎物,见它身上皮都已经坏了,上面坑坑洼洼的都是伤口,零零散散的血流了一路,再回想刚才见它一路狂奔的的疯劲儿,穆遮惊觉这獐子后面一定追着什么猛兽。

他操弓搭箭,对着来路,忽然有一个黄影闪到他旁边,对他说:“小哥,在射什么?”,这人行动如此之迅捷,又悄无声息,把穆遮吓了一跳。

他眼中是个道姑,戴了一顶云水黄冠,两条云纹绶带迎风而飞,她脸上涂着油彩,白垩打底,浓墨勾眼,朱砂抹唇,像是社戏里唱净角的开脸。这时,天有点阴,一片云头折过来挡住了太阳。

“小哥,你是斋穆屯的猎户罢,斋穆屯离这儿大约二里地罢。”

穆遮随口应了两声,他发现一块影子遮住自己和那道姑,那是云,它更近了,也更低了,黑沉沉的几乎就压在头顶。

道姑依旧笑吟吟的说:“我道号叫玄鱼”。

那云又低了些,云端波澜不定,时而舒时而卷,忽然疏淡,忽然又浓聚,一阵阵压耳的低鸣从云中传了过来。

穆遮抬头看那云,玄鱼也在抬头看那云,汗珠儿一丝丝从她粉颈上挂下,她胸脯也在急促地一起一伏“你把那獐子射死了,我溜不住它们了。”她右手伸在胸前,左手收在道袍的大袖里,穆遮这才发现,从那袖里伸出一根手指粗细的银丝,远远延伸开去,一直向上,消失在天上的云里。

这道姑居然牵着一片乌云。

玄鱼又说:“离斋穆屯已经太近了,若是再做拖延,恐怕要伤及无辜。”她声音弱了下去,那云的声音就大了起来。忽而穆遮觉得眼前一闪,一只蝗虫飞过来,爬在他肩膀上,接着又一只,飞在玄鱼的黄冠上。

穆遮慌忙用手掸掉,玄鱼却一动不动,她的道冠上已经爬了七八只长足黑翅的蝗虫,她似乎恍然未觉。

蝗虫振翅,“刺溜刺溜”鸣叫,那云也在鸣叫,声音是千万声“刺溜刺溜!!”,细看那云其实是无数个黑点,波澜起伏,云舒云卷,就是无数个黑点在时聚时散。每一个黑点,都是六足黑翅的蝗虫,这一片无岸无涯的云就是千万只蝗虫的乱流翻滚。

穆遮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爬起来转身就想逃,却听玄鱼说:“你跑不掉,你有那獐子跑得快吗?”。那云飞的更低了,刺溜刺溜的声音开始震耳欲聋,忽然它贴地一袭,一卷,又飞上去,那旱田里的秧杆立刻秃了了一块,仿佛被削平了。

穆遮心跳如鼓 汗出如浆,那云离他们大约还有一箭之地了,玄鱼却不再看它一眼,口中说:“你是斋穆屯的,你大约知道十二年前 太岁的祸事罢。”穆遮说:“太,太岁冲火?”玄鱼道:“不是冲火,是冲惑,太岁冲惑,惑是一颗星……”她右手袖里的银丝越绷越紧,几乎直勾勾吊起,玄鱼身子一浮,似是要被拉到空中,穆遮“啊!”一声,玄鱼一坠身又落了下来,她双足入泥三寸,身子便纹丝不动。

“太岁冲惑星,惑星就走了,虽然你们屯里死了很多人,可是到底还没有死绝。十二年为一级,惑星又要来了,它虽然被太岁推出了亿万里的混沌之外,可它的速度接近于光,它用十二年的时间,又再临婆娑,这次它要吞噬掉一切生灵,让婆娑成为再无任何生机的绝对死地。”

玄鱼一气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穆遮几乎一句都听不懂。玄鱼脸上的汗水越出越多,如脸谱似的油彩被洗的一条条,露出本来白腻的肤色来。这时穆遮才觉着这道姑居然如此像阿斋。

“你不用全听懂,你只要明白,很快惑星就要来了,到时,你 我 他,大家伙儿,全都得死。”她突然前进一步,几乎要撞到穆遮的胸膛,穆遮手足无措,他要后退,玄鱼却一声断喝:“把右手伸出来!”

穆遮楞了一下,玄鱼又柔声道:“你不要慌,伸出右手,用拇指掐住中指跟无名指,把食指跟小拇指伸直。”那片云再次低飞,又一片秧杆被抄在空中,被云里的蝗虫们吱吱嘎嘎的咬得粉碎。

玄鱼脸上油彩已经被汗水冲得干干净净,她也急的晕生双颊,说道:“还不听话,要我陪你死在一道吗?!”

穆遮连忙伸出手,如玄鱼所说般结了个指印,玄鱼右袖一舒,那袖里是一柄拂尘,那直入云端的银丝,其实是拂尘中的一缕。

玄鱼转动拂尘,银丝便愈收愈紧,那云一翻,再次从天上直袭而下,瞬间乌云变得大若巨山,遮天蔽日,云里那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蝗虫近在咫尺,复眼螯爪都清晰可辨,它们振翅引起的气流,吹得人难以睁眼。

玄鱼不敢耽搁,连忙伸左手以食指和小拇指与穆遮相抵,口中颂道:“吾道如光,普照十方!”玄鱼左手一转,带动着穆遮身子也是一转,二人身子挨在一起,两只手紧紧帖在一起,俩根食指直对着黑云。此时,蝗虫已涌了过来,如一股铺天盖地的巨浪,穆遮吓的狂吼,玄鱼的声如金钟,把蝗虫的共鸣跟穆遮的吼声都压了下去——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瞬间,穆遮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暖流窜过手腕,二人的手指的尖端就点着一团紫焰,接着爆开——迎面而来的虫群瞬间被点着了,一大蓬蝗虫腾起一团炽目的巨焰,无数只蝗虫被烧得焦黑成灰,簌簌纷纷地落下,后继而来蝗虫尖啸的躲避,虫流因此裂开两股,几乎贴二人的指尖,如两条黑蟒般分左右呼啸而过。玄鱼又喝一声:“疾疾如律令!”,指尖的紫焰刹时暴长了三尺,火舌飞快蔓延,两条虫流都腾起火焰,化为两条明亮的火流,冲出五六丈,冒起滚滚的黑烟,方才坠落。

余下的蝗群不敢近前,迅速后撤,它们在空中又聚成一团,像一朵小黑云,意欲离去,玄鱼右手拂尘的银丝狠狠一卷,那虫群又被拽了“突”出了一块,那是无数蝗虫萦绕着的中心,玄鱼银丝连抖几下,虫群飞散,露出一只长越三尺的大虫,它复眼大如铜铃,有四对小翅,下半截是一团硕大的肉囊。

玄鱼连扯银丝,大虫被拽低了一下,又被虫群护持的飞起,虫群虽然死伤大半,可尚余有千余只,一起振翅,玄鱼竟被扯得立足不定。她急道:“我看你箭袋里有破甲蔟!取一支出来射它!”

穆遮便从身后箭袋里,取出一根箭蔟来,那箭长越一尺,箭尾有一对八根鵰翎,箭头是精钢打制的三棱形,锐利绝伦。他推弓开箭,玄鱼伸出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射准些,不要误我。”

穆遮心头一热,觉得力气都长了几分,他右手如开泰山,左手如揽婴儿,“咻”一声。那箭去似流星,划过一道弧线,从大虫的头上朔进入,从它下半截的肉囊坠出来。

大虫身子里喷出绿色的汁水,身子直直落下。其余的蝗虫护持不住,就一散而飞。

玄鱼拂尘一收,那一缕银丝又收回尘须之中,她走过去看了看虫王,它六肢挛缩,肉尾破了一个大洞,更多绿色汁水从里面涌出来,已已是死透了。玄鱼舒了口气说道:“不想它居然如此难斗,我用獐子诱它们出来,用须丝困住王虫的六肢,溜了它三天三夜,谁知它精力太过健硕,还招来群蝗与我相斗,我用右手牵制虫王,左手就无法结印。多亏遇上你。”

玄鱼又说道:“有劳大哥再挖个坑把它埋了。”

穆遮道:“这么多虫子,我得挖多大的坑?”

玄鱼噗嗤一笑,道“就把这虫王埋了就好,它被惑星之力所驾驭,才会变生精怪,其余的虫子不必去理。挖了坑也一定要填实。”

穆遮用硬弓掘土,挖了个三尺见方的坑,用两支短簇把虫王的残肢挟入坑内,又填上土,仔细夯实。

玄鱼对着土结了两个指印,默默颂了几句,回过身,又对穆遮深深一稽。

穆遮脸上红红的,还了一稽,回身去搬獐子,玄鱼跟上他,说道:“大哥 你姓是名谁,天色晚了,我要去穆斋屯一宿,你带我去好吗?”

穆遮通了姓名,把獐子负在肩上,他向村子里走过去,鱼玄就在后面一步步跟着。周遭都已是烧焦了的蝗虫尸体,发出刺鼻的味道。

穆遮问,这些蝗虫是怎么回事,怎么到了秋天还如此凶恶,庄稼都收了,秧杆也枯败了,他它们还要聚成团的来啃咬?

玄鱼说,那是惑星临凡的征兆,惑星很大很坚硬,在洪荒里,越是巨大而坚硬的星,就会产生巨大的力,这种力加到婆娑世界上,生灵就会变得古怪。

穆遮停了一下,说 那人呢?

玄鱼说,先是虫子,走兽飞禽,然后是人。就像你们村子十二年前那样。

穆遮看见村子的炊烟,这正是晚饭的时候,村口有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的打闹,他们把田里一个稻草人弄来耍,上面插了很多枝丫茂盛的树叉,一片片枯黄的叶子下垂,繁密又丑陋,稻草人被遮蔽得像一颗老树。

有一只乌鸦飞过来,它停留在其中一枝上,呱的叫了一声。

穆遮瞅见,身子一颤,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三 村正

玄鱼在背后叫他:“穆大哥,我要去村正哪里有话说。”她不知何时脸上又补了油彩,又是一副戏台净角的模样。

穆遮问她为何要时时上妆,她说,我这妆跟你们俗家人的脸有什么区别?你们遇上不同的事总要变不同的脸,我遇上不同的事儿也要变不同的妆。

玄鱼又问穆遮,他射技武艺是从哪里学的,穆遮回答是家传的,玄鱼眼珠转了一会儿,说,你父辈有从戎为军的吗,你箭袋里的破甲蔟跟连钩蔟都是大宋西军的制式装备,是狄青元帅率兵的规制。

穆遮没有回答,他觉得的这个道姑这杏仁一样的眼珠深不见底,透着幽幽的光,看这双眼睛越久,就越觉这人神秘。因此她又和阿斋不像了,阿斋总是闭着眼镜,也不会在脸上涂油彩。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穿过一条土路,绕过两座牛棚,就到了村正的家了。

村正家是四进的青瓦大房,广梁大柱的院子在村里很醒目,这座宅落最引人津津乐道地方首先是它屋脊上的镇梁兽,一条屋脊镇梁兽有四只,四条屋脊共一十六只,一律雕得是狻猊,它是龙生九子之一,长鳞带角,善食虎豹,,相传十二年前,鸦变之时,鸦群在村正宅门口绕行,如同一场黑色风暴,因为狻猊震慑,没有一只敢飞入宅门一步。

传说群鸦之中的鸦王有六翅四爪,火眼翠喙,大若飞熊,一扇翅将屋脊上的青瓦纷纷卷上夜空,相互碰的粉碎,而一只狻猊突然目放赤光,从屋脊上窜出。一口咬断了鸦王的咽喉。

那时村正穆青还值盛年,手里持了一杆钩连铁枪,枪枪挑中飞驰中的乌鸦,最后连串四十九只,把枪立在院落中的井旁。

那口井是枯井,深不见底,却也是村正家传说之一,穆遮从小就听说村正家门口的水缸永远不会空,无论用多少水,一夜之间就会自满,而明日清晨。而那井永远是枯的,明日清晨,村正要从水缸里挑出水来,灌回井里。

那水是黑色,又粘稠,打水的桶一天洗就会长出一层黑毛。

永不会枯竭的水缸,和永远需要灌水的枯井。

十二年前群鸦狂啸突袭的目标就是这口井,一夜之中,宅院被鸦群翅尖带起飓风撼得左支又摇,几乎要被连根拔起,最终还是如山不动,凌晨云淡风收之际,堆积如山的鸦尸在井口四周码了一圈,靠近井口一丈之地。却干净的没有一根鸦毛。

那时幸存的村民手忙脚乱的涌入这座大宅,以为要给村正收尸。推门一看,却见穆青就坐在井沿上,一杆大枪串了一溜的鸦尸,手上拿着一个烟锅子,红点一亮一灭。

于是就有传说,群鸦袭村就是要袭这口井,那十六条狻猊守护得也就是这口井,以及这井里的东西。

穆遮跟玄鱼一起踏入这间青瓦大屋,院子的中央,那口传说中的井已经被封死了,井口上面盖着一块车轮大小的青石板,石板上交错了八根铁链,用交错之处铁纽牢牢扣住,每根铁链都用铁钉死死钉在地里。

铁钉和铁纽上镌刻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花虫样的蝌蚪文。穆遮一个也不认得,玄鱼跳过去,端详一下,笑道:“这就是所谓村长家的老井,是自十二年前天灾之后,你们村神秘传说之一吧?”她眼波转动,用手摸着铁链上的镌文,念道:“神威如狱,神恩如海……”。

玄鱼皱起眉头,说道:“这是西域黄教驱邪的咒文,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时,大屋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拿着烟斗走了出来。

那人极瘦极高,眼窝深陷,披了件宽大的棉衣,看上大约六十多岁,狭长的眼睛瞅着穆遮,缓缓道:“穆哥儿,你才回来阿,去了这么久,天色这么晚才回来,村里老人都担心呐”他又看到穆遮肩上的獐子,笑道:“原来打到好东西了,嗯,好东西总是晚点才能到手,这獐子……”他看到那獐子皮上坑坑洼洼的斑驳伤口,悚然变色。

忽然,这人身形一折,一晃,像一条游动的影子,刹时立在那井口的青石板上。他对着玄鱼拱了下手,很有礼貌的说:“小老儿穆青,不敢问女神仙尊号。”

玄鱼本来还细看镌文,穆青这一动,正隔在她跟老井之间,她一抬头,脸上的油彩如同滤了水,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笑吟吟地说道:“小道玄鱼,见过穆老英雄。”

穆青冷面冷色,说道:“小老儿只是荒村一名首正,老迈昏庸的,当不得英雄二字,道长缪赞了。”说罢移目穆遮,道:“你去打猎,怎么引了外人回村,天色晚了,你把獐子给阿斋家送一份去,这位道长夜路不便的话,不妨也去哪里借宿,我这里就不留饭了。”说罢就是一副送客的神态。

玄鱼道:“小道从东京来,有些事要于村正相讯。

穆青摇头道:“我不信释道,道长的事情我估计不懂。”

玄鱼又道:“是大事,烦劳……”穆村打断道:“大事有去找县台,何必找我这小老儿”说罢转身就走。


玄鱼忽然一个拖腔,念出几句戏文道:“汝大哥为宋王把忠尽了!汝二哥在剑下命赴阴曹,汝三哥被马踏尸骸难找,汝四哥与八弟无有下稍——”这几句念得又急又快,抑扬顿挫,字字如金玉相击。穆村正身子转过来,狭长的眼眶里精光闪烁,问道:“你师尊是那一位?”

玄鱼忽然脸上变色,一张净脸由鼻尖渲出一张白眉黑膛的花脸,她变完脸,一个高腔甩上去,声音既高且亮——汝五哥去五台寻仙学道——这个道字被她唱的吞气如龙吟,九转腾挪,连绵不绝。

穆青听了,呆了半饷,脸上悲喜交集,忽然叹了一声,:“唉,金沙滩,双龙会,一阵败了……前人田地后人收,说什么龙争虎斗,啊,不过是些痴汉,错用刚明,白抛了热血而已,,难得你这娃子还记得。”

玄鱼又收了脸谱,沉声道:“我师祖大成显圣先师也记得,未尝有一刻敢忘。”

穆青脸上神色一时倾慕,一时又哀伤起来,他缓缓问道:“她老人家还在吗?”

玄鱼黯然道:“师祖于六年前,仙逝了,世寿一百二十七岁,老人家临终说,是喜事,自己是从婆娑的肉身中解脱而去,去洪荒之外,于万物运转之道相融。瞑目后又说,道必不灭,神必怜凡人,不可放弃,不可自弃。”

穆青呆呆的点了下头,说道:“十二年前,她自己就说过,,此间事未毕,十二年后 惑星必又来,她却未必能持了,此道之循环,神降大难与人,非是想要灭亡人,而是要人学会选择。”

玄鱼听了答道:“是了,吾道为光,天地为纲。道必不灭,神必怜世人。”

二人一对一答,越说越入港,穆遮却越听越莫名其妙,想要动问,又无隙插话。一会儿听穆村正说道:“你们路上必然碰上异事,一纪之时已过,大难将临,道长,进屋谈吧。”说罢,回身进了屋子。

穆遮从未听村正说过这么多古怪的话,他驮着獐子,不知该不该随村正进屋,玄鱼却凑到他跟前小声说:“这位大叔,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老了老了还是渊渟岳峙的”说罢一跃进门,回首笑道:“来啊。”

四 惑星

穆遮进了村正的正堂,这厅堂虽大,却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条案,四个座椅,正中一扇屏风,上面挂了一幅图。那图上画的奇怪的一些图形,有些是小圆圈,有些带棱的八角,中了还有些粗线连结在一起。

这是一张星图

穆青请二人坐,又取了一壶水,放在一个红泥小炉上烹煮。玄鱼一进来,就目不转睛,看着屏风上的图,穆遮不由也看了看,发现最醒目的是其中一颗星。

那颗星被粗糙的线勾的很奇特,星的四周画了很多触角一般的须子,像长着长长的头发。它在图中出现好几次,每颗下面都会有蝇头小楷细细注着时间,最开始的时间元丰四年年,然后是元佑四年,注到崇宁十年时,穆遮想,这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这颗星的轨迹是个长长的椭圆,它在地图上掠过,和另外一团图形擦肩而过,上面注着崇宁二十一年.邂逅。长发的星绕过那团鸭蛋式的图案,继续沿着椭圆的轨迹前进,可是半尺之后,它的轨迹忽然回头,上面的一行小字是 死之回眸。回眸的轨迹,直指那团椭圆,长发星最后一张图形,是和那个椭圆交叠在一起,无数线条在向外围放射,像一次巨大的喷发。

这次的注脚用了朱砂,写的字是“寂灭”

玄鱼看一会儿,指着那个鸭蛋式图形的说:“穆哥,你知道这是什么。”穆青摇摇头,说:“我只粗识几个字,你们道家的天书,我全都看不懂。”玄鱼嘻嘻笑道:“你总听过混天说吧,天如如卵壳,地如蛋黄。”穆遮想了一下,说:“原来听老爹说过。”

玄鱼说:“这鸭蛋一样的东西,就是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了。我们方外人,叫它婆娑。”

穆遮“啊”了一声,又转目看那幅图,他看婆娑的图形上隐隐画无数根线,接着如乱发一样的线条在向外散射,婆娑被这些线条抹的裂纹四布,似乎正在分崩离析。

他说:“世界就是个蛋壳吗?那它好脆弱了。”

穆青一直任二人看图,默不作声,此时突然咳嗽一声,说:“遮哥儿,道长,先坐下喝口水吧。”

二人坐下,从座椅旁的小几上端起茶喝了一口。玄鱼看见主案一侧,放了一只雕花小匣,匣口畅着,里面放了整整一匣的竹签。她想了一下,说道:“东京演数人士都已通用算盘,穆叔还用算筹?”

穆青微微一笑:“算盘最长不过三尺,只能算零后七位,我所布之算图,大有四丈见方,要算零后二十八位,还要算升幂,降幂。”他顿了一下,又说道:“道长从京城来,不知京城之内,最近有什么趣闻?”

玄鱼笑道:“趣闻就太多了,就小道离京前一个月,各种奇事异闻不绝。”穆青掏出火石打着了烟锅子,砸吧一口,说道:“那就说几件,叫遮哥儿也长长见识。”

玄鱼说道:“京城之中有个小火瓦巷,本来只是个寻常民坊,深不过三四里,然而从八月起,夜夜从中传出异声不绝,好像千人在里赶集买卖,海呼山诺震彻四郊,而且其中灯光冲天,经夜不灭,白天讯问巷中的住家,都说家家闭门掩户休息,没人听到半点动静。有一次,有人于半夜误入这条巷子,说初时觉得十分狭窄,如入深邃,忽而又进到一片极大的所在,明光亮彻,有如白昼,中有山 有水,水如海无边无际,山在云中无根无基,有仙人,身长八尺,皆是碧发赤眼。他们驾山而行,在云中奔驰如风,那人说问其来由,仙人们说,本离凡间四万兆里,只是最近婆娑有大灾,混沌被惑星之力拉扯,出现了裂痕,他才漏入期间,那人跟仙人住了很久,见识了许多妙用神奇的事物,懂得了很多前所未闻的知识,只是他日日苦恋妻儿,求仙人们送他回去,仙人们说,他来此处完全是个意外,如果想要离开,他们有可以穿透天河的星槎,可是以凡人寿命,无法经得起这样的消耗。他又苦苦哀求,仙人无奈说,也罢,你的婆娑自有因果,也许你来,你去就是因之因,果之果。于是,仙人取图一幅,在他面前展开,那幅图画得正是东京城,一砖一瓦,一橼一桓,无不惟妙惟肖,其中就有小火瓦巷。小火瓦巷口,站着一个人,细看之下,正是他自己。仙人叫他看着图中的自己。然后突然把图往他怀里一送,喝声,去吧!恍惚之间,他似是入了图,成了图中的人。猛醒之后,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小火瓦巷的巷口,房屋俨然,人物依旧,天才蒙蒙亮,正是他踏入小火瓦巷的第二天。”

穆遮听的目眩神迷,不由问道:“仙人都是什么样?他们都穿的什么衣服啊?吃什么喝什么啊?”玄鱼调皮地笑道:“我只是听人说的,我可不知道,这是异事,不定是不是真的,何况,怪力乱神与我道不合,自称是仙人的,说不定是妖魔鬼怪呢!”

穆青老脸上面无表情,问道:“后来呢,小火瓦巷的结果是什么?”

玄鱼说:“后来的事儿越发荒诞不经,朝中蔡相公知道了这事,就派了京城的禁卫军去巷里察看,结果无论白天黑夜,巷里一切如故,没有半点异状。”

穆青思索了一下,说道:“仙人将一幅图送入他怀中,那幅图呢,还在他怀里?”玄鱼笑道:“穆叔莫急,我还没有说完,禁军离开后三天,那个人突然出现,手里就拿着那幅图,他对着小火瓦巷的巷口,把图徐徐展开,忽然,这巷子变平了。”

穆遮不解,问道:“怎么变平了?”玄鱼道:“就好像,你见一座高山,你不用爬,也能知其高,你见一条深谷,不用下,也知其深,远近高低是四维,而那条巷子,忽然之间,高处,低处,凸处,凹处,深处,都一水被抹平了,虽然形容模样还在。可就像纸上的线条描摹的,然后那人把图画一卷,整条巷子就如纸般,被他平平卷进了画里……”

穆遮吓了一跳,问道:“那巷子里住的人呢?”

玄鱼道:“穆哥是个好心人,巷子里的人倒都无虞,因为蔡相公封巷,他们早早被禁军迁出,就是有些没带出家伙什,虽随那巷子一起消失了。”

穆青冷哼一声,道:“蔡相公,又怎么会放过那人,那图!”

玄鱼道:“那人自然被拿住了,那图也落在蔡相手里。”穆青问道:“相公可在图上索来一直想要的东西?”玄鱼道:“蔡相公满怀觊觎,可惜那图一卷起来,就无法展开,展开就要祸害人命!”

穆遮问道:“一张图,如何祸害人命?”玄鱼道:“那图一展开,里面就是一条小火瓦巷,小火瓦巷口,就有一个人拿着这张图,图上又有一个小火瓦巷,巷口有一个人拿着这张图——就像一句童谣里,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里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也有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如此无穷无尽,人一见之下,立刻惑于其间,最后精疲力竭而亡。”

穆青道:“介子可容须弥,毫里之间,愈发无穷无尽,这张图里有天下的至理,可惜,蔡相公是永远不会懂了。”他又问道:“那个人呢,他没说什么?”

“缇骑将他捕入大理寺,确实想详加拷问,可是他一入大堂,便以手掩嘴,说“密密密密密密”,再诘问,他忽然一声尖啸,四肢皆如扯帛而碎裂,消失不见。”

穆青舒了一口气道:“密云不语,这故事也罢了。”

玄鱼看了一眼穆遮,道:“还有个趣闻。听说东京甜水巷里有个人磨面,每到三更,门口会有一个人问话,问的是,天白乎?”

穆遮心里一动,急着问道:“那,那个磨面人是如何回答的?”玄鱼道:“三更是半夜,天当然没有亮,于是那人自然回答,天黑着呢。可是夜夜那人都会来他门前,夜夜三更都会如此动问,他也夜夜如此作答。”

穆遮问道:“要是答天亮了,又会如何?”

玄鱼道:“不知道,不过三更之间,岂能天亮,若是欺心,逆天意应对,恐怕不会有好事。”

五 异闻

穆青深思了一会儿,一张老脸上皱纹似乎更深了,移时,才说:“天机本来就不可泄露,正为常,反之为妖,奇闻异事越多,正说明大难之期越发近了。遮哥儿,你那獐子皮被咬得这么难看,是不是路上又遇到了异事?”

穆遮点点头,把跟玄鱼之前遇上蝗群的事儿一长一短地说了。

穆青眉头紧锁,一会儿道:“没想到,这么快,已经摄服到虫羽之物了。”

玄鱼忽然起身一辑,道:“师祖临终前念念不忘就是此事,她说修道九十九年,已懂万物之理,一切皆是缘法,无论此灾如何可怖,劝前辈仍然要有信心去力挽狂澜,救众生于水火”

穆青目光幽微,似乎在追思往事,半饷才道:“她老人家不在了,我信心又从何而来。”

玄鱼说道:“她说,道必不灭,她已于道同为一体,也不会,弃这婆娑而去。”她说出这几句话时,泪光莹莹,大约是回忆到了师尊临终时的样子。

穆青叹了口气,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然后指指屏风,说道:“这星图你也看了,我用七年时间算反复验算,结果的误差,当不超过两天。”

玄鱼道:“惑星五年后会经婆娑?那时会如何?”

穆青道:“我们到时自然不能安安稳稳地喝茶喽,惑星离得如此近,虽然只是经过,恐怕世间的人都能如姑射山的仙人,驭风而飞了。”

玄鱼脸色一变,嘴上依然调侃:“那倒是蛮好玩的啊。”她又问道:“惑星经婆娑之后,必然,会回头吗?”穆青点点头:“我也曾心存侥幸,,,可惜,演算千余度,惑星必然回头,我叫它死之回眸,那一年是,十一年后,崇宁二十六年。”

玄鱼道仍不甘心:“真的不会有变数?”

穆青苦笑:“当然会有变数,比如当朝天子驾崩了!或者换年号,那么那一年就不会是崇宁二十六年。”

玄鱼黯然道:“若惑星撞中婆娑……我等又会如何?”

穆青把一碗茶端起来,揭去盖碗,努努嘴,道:“还能如何?跟它差不多吧”他指得是盖碗上白蔼蔼的水气。

“蒸发殆尽”

这一句有如雷齑,玄鱼的脸瞬间苍白的没有一丝颜色,穆遮忍不住抢一句道:“惑星就是一颗星吗?那晚上可以看见它吗?”玄鱼道:“惑,就是古代搅乱天相的星星的意思,它确实是一颗星,不过晚上看不到它,因为它不发光,,,如果看到它,只能是它反射太阳光时……”穆青冷冷打断:“十二年前显圣先师就推算过,现在,惑星的速度会接近于光,那你看到它时,就是万物湮灭之刻。”

一瞬间,一股沉重的压力袭来,穆遮是不知说什么,玄鱼和穆青又似乎都把话说尽绝了,屋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穆遮忽然发现,这两人都沉默不语,可目光在游移,游移一阵之后,都迟疑地投向屋外。

屋外大院,院中就是那口被八根铁链锁死的井。

十二年前被群鸦狂袭的传说之物。

它的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八条铁锁,像是在舞爪张牙。

玄鱼和穆青不说话时,那种感觉就像在等着这口井。

等这口井说出一个答案。

穆青摇了摇头 说:“我懂显圣先师的意思,可是……”

玄鱼有些踌躇的说:“师祖的意思,若到万不得已的话,,”。

穆青呵呵一笑,对穆遮说道:“遮哥儿,喝口茶,我们一老一小在这谈天说地,满口妄语,你听烦了吧?”

穆遮原来也在看井,此时回过神来,“哦”一声,拿起盖碗,咕噜咕噜一饮而尽。茶叶清香四溢,只是他喝到嘴里全然不知滋味。放下碗又听穆青说道:“你把獐子分割一半,出门去叫吴婶过来做饭,款待客人,另一半你自己收拾,送一份去阿斋哪里。”

穆遮依言背獐子到后院,从腰间取下短刀,细细开剥,他留下最肥硕的后座跟两条后腿,把另两条前肢用牛皮纸裹扎成一包。他忙了一身汗,两手血腥,便把两份獐肉都放在地下,去井口提水来洗。

村正的后院有马槽,还养着一头白额青鬃的大马,见他过来,快活地“啾啾”嘶鸣。他摸了摸它油亮的鬃毛,又喂了它把豆子。

村正家还有口井,就在马槽旁边。穆遮拿水桶,打了半桶水,把手跟脸都洗了。忽然听见玄鱼叫他:“穆哥。”她从背后绕过来,嘴里说道:“果然这里还有口井,嗯,我也洗下手。”她一双手柔若无骨,每根手指都白暂细长,她在手上扑了点水,又抹了把脸。穆遮一直看着她楞神,玄鱼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上飞起红晕:“我……我跟那蝗虫斗了半日,身上脏透了,洗洗手,虽然还是不干净,心里感觉会舒服些。”

穆遮还是发呆,一会才缓缓说道:“这个凡世,真的,就剩下十六年了吗?。”

玄鱼见他神色萧瑟,不由更加慌乱,连忙说“不,不,村正只是估算,天道茫茫,我们凡人难知,刚刚在屋里胡吹法螺,只是我们俩个杞人忧天罢了。”

穆遮笑了笑,说,你又在哄我,说罢,移步向院子中来。他把留给自己跟阿斋的獐肉包好,背在身上,玄鱼跟着出来了,对他说道,穆大哥,我师祖显圣先师说,太初有道,万物有则,就是这世间万物滋长都是循理而来的,这个理不灭,万物就,就不该灭。”

穆遮突然岔了话题,说道:“今晚吴婶陪你住,她做的饭难吃很,你吃时要小心。”玄鱼噗地一笑,说:“还好你提醒我,我这人最在意饮食了,如果一口吃下去难以下咽,我说不准会一口喷出来。”穆遮说:“也没有那么夸张了,不过,这獐肉很好吃的,你叫村正帮你细细割成片,抹上油,用火烤熟了吃。”

玄鱼笑着说:“口水都要被你勾下来了。”二人说说走走,一时走到院门口,穆遮突兀又问了一句:“既然是万物有则,生灵有悯,为何还会有惑星?”玄鱼一时语塞。

此时日影西斜,院落中那八锁四扭的老井的影子开始模糊了,影影绰绰中,它好像蠢蠢欲动。

玄鱼看了它一眼,轻轻说道:“穆大哥,你心里有惑吗?”穆遮有点莫名,道:“什么惑?”

“就是些百思不解的事啊。”穆遮点点头,他记起十二年前那个群鸦遮蔽之夜,他一直不解父亲为何不逃,为何那么忠于职守。

玄鱼说:“人心里有想不开的事,所以有惑,万物之中也有无法可解精怪,天地之间也有不能描摹的悖怪之物,那就是惑星了。”

穆遮点点头,说:“总是不能尽善尽美。”

二人走出门去,一股冷风从村落间卷过来,吹得两人寒意凜然,玄鱼不由往穆遮身后闪了两步。暮气愈加浓重,穆遮说:“夜里凉了,你回去吧。”玄鱼点点头,用手抱住胳膊,有些弱弱怯怯地走进院落。

穆遮目送她背影一会儿,这才离开。

七 豆子

吴婶家在村西,她跟阿斋他娘一样,是个寡妇,没有孩子,家里就一个人独居,有几亩旱田,她一个人种不动,一般由村正安排年轻后生帮着打理,日子还过得去。吴婶平素就负责帮村里调解些家常里短,来个客人招呼些茶水做做饭。

她生性开朗,六十岁的人了笑起来皱纹叠叠像绽着一朵花,就是近两年发福了,腰跟水桶似的,一走路,肉簌簌地发抖。

穆遮到时,夜色已浓,她那间茅屋里黑洞洞,居然没点蜡烛。穆遮在门口叫了一声,一会儿才听见她回答。

“哈哈哈,是遮哥儿来了,吃饭了吗?”吴婶一头推开门,一头笑容可掬的说话。穆遮说:“吴婶,村正哪里有客人,让你去招呼。您在屋里呢,怎么不点上灯?”吴婶的眼睛精亮精亮,嘴里还是呵呵的笑着,说:“屋里亮堂的很,点什么灯,那光飞来飞去的,一时飞到角落里,寻不见了。”穆遮听得一愣,抬眼打量一下四婶,见她还是原来那副和蔼亲热的样子,笑咪咪,不住得乐——呵呵呵呵哈哈哈嘿嘿嘿——

穆遮心里起疑,口中道:“吴婶,有什么事儿这么好笑?”吴婶“呵呵”两声,忽然像是气不顺,猛打几个嗝,又狠狠咽了口气,方才止住了笑,她转头看看穆遮,脸上的神色有点张皇:“我,我笑了?我没笑啊。”穆遮更加疑惑,说:“吴婶要是身子不爽,就去村东头找李先生看看,不要耽搁。”

吴婶眼里闪过一种惊惧的光芒,大声说:“不去!,不去!!”,突然,她停顿下来,又岔开话题,说:“你说村正哪里有客人来?要我去做饭吗?”穆遮:“是位女道长,不过饮食上也没有什么忌讳,你按原来的样子儿做就是了。”吴婶听了,说:“哦,那我回屋拿点家伙什”,说完却没有动静,也不抬腿,也不言语,呆呆站着不动,像是失了魂。穆遮凑近又叫了两声,吴婶依然没有反应。

穆遮越发觉得不对,他离的近,眼中的吴婶似乎又胖了一圈,脸颊鼓包的像球,皮肤肥白精亮的,,她身上那件蓝布直衫显太小了,穿在身上紧绷绷的,领口都挤出了一圈肥肉——那圈肥肉叠在她脖子上,白的几乎有点透明,乍看上去,像是她围了个围脖式的。

突然,那赘肉中间鼓起一部分,然后涌动起来,吴婶的脖子仿佛粗了一圈,她被脖梗子的肉抵得扬起脸来,嘴张成一个圆,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呵呵呵呵!!!是个小妮子哈哈哈哈女道士呵呵呵呵来村里有大事做哈哈。

她突然转脸冲着穆遮连声说道:“呵呵呵!你心里痒痒的你喜欢人家心里痒痒痒的”她口鼻间喷出一股熏人的臭气,就像猎物腐烂之后发出的味道,这气息冲得穆遮倒退了几步,吴婶又连连打了几个很响隔,臭味更是冲得令人欲呕,一晃,她猛的用手捂住嘴,看着穆遮一会儿,仿佛突然醒过神来。“那我回屋拿些家活什儿就过去。”只是一瞬,她又接上了原来话头,似乎忘了自己的怪笑,以及怪笑时说过什么。她神色惘然若失,回身往屋里去了,穆遮注意到,此时她脖子上的那圈赘肉完全瘪了下去。

它会动,像是游走到其它地方去了。

穆遮心里担忧,吴婶却啪一声把门关上了。他叫几遍门,里面却再无动静了。

穆遮无奈,就改道向阿斋家里来,一进屋,就见阿斋坐在炕上穿针,他一头长发如蓬,乌黑顺溜贴在后项上,柳叶细眉,瓜子脸,恬恬静静地。穆遮瞅见立刻又想起玄鱼。

“奥,她不是寻常人物呢,她来了,这村里必会日渐多事了。”阿斋平平静静地说完。

穆遮不屑地道:“你又知道了,搞得好像你什么知道了,你就是个明眼瞎子罢了!”阿斋忽然放下针,伸手过来攥住穆遮的腕子,说道:“我看得到,我看得到。”穆遮被他攥得生疼,挣了一下没有挣脱,阿斋的手跟玄鱼的一样细若削骨,手指似秧杆子一样坚硬,他的脸冲着穆遮,声音弱似蚊蚁:“我看得到——那颗星,头发苍白千万缕银须,就像那个女道士手里的拂尘,它疯了,它离的好近了……”

穆遮被他吓的浑身发毛,一屁股从炕上跌下来,疙瘩一声又把地上火盆弄翻了,火星乱飞,木炭末,炕灰子一地。

阿斋他娘这时从里屋掀帘子进来,瞅见穆遮扎手扎脚趴在地下,不由笑道:“兄弟两个又胡闹什么?”她今年也有六十七岁了,皱纹满额,两鬓星星,只笑起来还是像个年轻女子,用手背挡住嘴唇,显的羞怯又温柔。

她右手拿了一个木盆子,里面放了四个窝窝,用豆粉和玉米面捏的,里面的馅是枣泥。这是她拿手的活计,阿斋跟穆遮打小都爱吃。

她把窝窝放在炕上,拿了扫帚把阿斋赶起来,把炕上炕下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把獐肉提起来,看了眼,夸了句:“遮哥儿的箭法是越发的厉害了。”

阿斋说:“那是啊,遮哥他眼力好,臂力足,尤其是脚程快。这就最了不得了。”穆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阿斋嘴角一挑,笑道:“眼力好,看中的东西就不会错,臂力足,脚程快,看中的东西哪里跑得了呢?”

穆遮被说得面红耳赤,阿斋娘似乎压根儿没听见,她把獐肉提进里屋,又兜了一圈,一会儿又端出一盆豆子,一碗黄酱,说,来开饭了。

穆遮拿了个窝窝,又夹了两筷子豆子,塞在嘴里使劲嚼,阿斋他娘说:“你今年也满十八了,是个大人了,老是钻老林子打猎也不是个事,你阿爹当年留下的六亩田地,一直在村正哪里寄种着,等来年开春,还是叫穆村正交回给你打理。”穆遮嚼着窝窝,随口道:“我不会种田啊。”阿斋娘低着头,和缓地说:“庄稼人……还是把种地的手艺拿起来是正经,,,不会可以学啊。”她也往嘴里夹了一筷子豆子,:“你阿爹留下的老屋回头也得修一下,你早晚要成家,有个家,有个婆姨,有片田,自己种,自己收那才是过日子。”


她的声音变的空灵,又柔又细,跟她所说的内容很搭调,规划未来美好的日子,她的牙齿在嚼着豆子,“咯吱咯吱”地很响亮,阿斋也在嚼着豆子,穆遮腮帮子里也都是豆子。“咯吱咯吱”地,忽然,那些嚼豆子的声音里又急又快地嘣出几个字:“有片田,就在疯长。”穆遮吃了一惊,他看看阿斋,又看看阿斋娘,不确定是谁说了这一句。

“就在那田里,它们都在长,疯长到没有空间了,疯长互相拥挤了,它们就相互撕咬了,它们在泥,它饥肠辘辘它们在饿阿饿阿饿啊。”这古怪字一连串,随着豆子被嚼碎的节奏,一阵阵,一个字撞着一个字,从人腮帮子里迸出来。

八 三更

穆遮确定这声音是从阿斋娘嘴里发出来的,可她低着头并没有说话,或许是因为她正在用腮帮子嚼豆子,那些豆子在她的腮帮子里说话吗

阿斋娘突然抬头,十诧异地看着穆遮,她说:“遮哥儿,今天饭做得少了,你很饿吗?”穆遮说:“没有啊,我吃的够了。”他放下筷子,飞快的把嘴里的豆子咽了下去。阿斋娘又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听见你嘴里有声音,好像在说 饿,饿,饿,饿得快疯了。”

穆遮背上寒毛一层层竖了起来,他今天已经遇上了太多事儿,一件比一件诡异,他咽了口吐沫,忽然间,他无意又咬到一颗豆子,又暴出一串字:“饿,我好饿啊,深深的饿……”。

这声音是从他腮帮子里发出来,就是那豆子开裂时的声音,他吓得捂住了嘴。忽然,阿斋呸一声把嘴里的豆子全吐了出来,龇牙咧嘴地说:“这豆子太硬了,它们在我的牙上闹的慌,我不吃了!”阿斋娘:“哦”了一声说,这豆子确实没煮好,我也没胃口。她把豆子搬到一旁,说吃别的吧。

三个人开始用黄酱沾窝窝吃,这下那声音再也没出现了,穆遮心里略略定了下来。阿斋娘又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你爹娘不在,你的婚事,少不得要我来过问,你也别嫌我老婆子啰嗦。你,中意过谁家的闺女?如果有,就告诉我,我找人去说。”这话题,她以前也说过不止一次,也数过东家的姑娘,西家的妹子,以往穆遮总是大大咧咧地说没想过呢,今天却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心里闪过玄鱼的颦笑顾盼的样子,觉得有点窘迫,又有点欢喜。

阿斋忽然冷笑:“嘿,你嘴上说没想过,可是心里想过了,我听见你心里的声音。”穆遮不高兴地打断:“我心里有什么声音!你又胡说!”阿斋说:“你心里的声音就像娘在磨豆子,豆子裂开时那吱吱嘎嘎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穆遮大声说:“什么话?!”他声音虽响亮,却气怯的很。

阿斋虽然闭着眼,却似乎感觉到了他恼羞成怒地目光,笑笑说:“没啥,你心里说饿,娘,遮哥的獐肉呢,你快蒸糊了吧?!”阿斋娘“哎呦”了一声,说:“我都差点忘了。”连忙跳下炕,从里屋端出一盘肉来。

那肉切成小块,抹了盐,放了些穆遮前两天送来的山岩蜜,蒸得又酥又软,咸甜多汁,穆遮胃口大开,跟阿斋抢着,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

他大快朵颐,吃完饭,又连说代比,说起许多在林子打猎的趣事儿,一时把一点疑虑不安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夜穆遮就歇在阿斋家,跟阿斋睡在一张炕上。他累了一天,转眼懵懵懂懂地睡过去了,如此沉睡了不知多久,突然他猛醒过来,那时大约是三更漏尽,村人没有漏规,也无人打更,他这么醒过来,却不知为何心里就觉得是三更刚过了。

他觉身上冷得厉害,他本来跟阿斋裹一床被子,此时发现身上的被子都被阿斋卷走了。阿斋像竖着身子靠在炕的另一边,那样子就像一只粗大的蚕蛹,上面露出了一颗黑发散乱的人脸。

他脸上映了窗纸透进来的光,像是被光里的白镀了一层更苍白的颜色,他眼皮低垂,长长的睫毛交剪着。似乎睡的很恬静。穆遮忽然生出了好奇,他凑近阿斋,用手捧起他的脸,想想看看他眼睛。

阿斋依旧是熟睡未醒,他的眼睛还是将睁未睁的样子,眼珠子在眼睑下飞快地来回移动,穆遮观察的视线的很低,他的从阿斋的鼻尖向上端详,他从阿斋眼皮之间看见了一些白。

是眼白,他的眼皮还在瑟瑟地抖动,那些白就时而漏出又时而消失。

他没有看见阿斋的眼珠,也许他的眼珠转到眼睑上面去了,也许他天生就没有眼珠。

这时是三更漏尽,四更未到,突然门被狠狠撞了几下,“咚咚咚”!,阿穆吃了一惊,慌忙把阿斋好好放在床上,披衣下床,走到门边问了句,“大半夜的!是谁?!”门外没有回音。忽然间那门又被大力狠狠撞了几下,那力道竟像是要破门而入!

穆遮把挂在墙上的五石弓取了下来,搭上一支破甲簌,一拉如满月,以他双臂之力,一箭足以将这门板与这门外之物,一箭贯穿!他对着门外又喝了一声:“什么人!说话!”

这时他听见有人说话。

说话的是炕上的阿斋,他从被窝里伸直了身子,样子像是被人拽起来,脖子被柃得直直的,他嘴张得很大,声音却很温和,他问了一句:“天白乎?”

那门突然被一股大力震飞,几杯门板从门框上脱扣,分两片边摔在地下,穆遮见势情急,一松弦,一支破甲簇就加着尖啸飞出!


九 三更之前

时间倒退夜色刚临的酉时。

吴婶收拾了一应造饭开火的家伙什,有锅,碗,瓢,盆,还有用来烤獐子肉用的铁镰,还有温菜用的暖锅,另还有两瓶村正喜欢的白干。她把这些家伙什利落地打成一个大包,用两根麻绳捆在肩上,然后开了荆门,向村正家走来。

这时,暮色已深,白色的星子一二闪露,到晚上,村子就很静,偶尔有一两声犬吠。

裹一堆灶具的包袱很沉,但吴婶体格壮,背得丝毫也不吃力,一路小步如飞,背上的锅具在叮当做响,她一面劲头十足地走路,一面把头偏在一边,脸上时羞时喜,嘴一张一合,仿佛空气里有个人跟她一应一答。


:“吴姐你样子好看极了,平常没人夸过你吗?皮肤也白腻,腰肢也柔软,我都爱煞了……”


那人就贴在她耳朵边,说得都是些挠的她心里痒痒的酸话。

吴婶听得脸上发烧,回声:“胡说什么呢,我都五十多岁的人。哪里还好看?”

她扭捏的别过头,像在躲开虚空中亲密的爱人。

它帖得更近了,声音还是那么温柔,说:“我就觉得你好看,我贴着你呢,你的胸膛好温暖的,我要爬上来,多贴着它一会儿。”吴婶觉得一股暖流从腰间滚上来,滚上胸口,立刻浑身又酥又软,她站住脚了,低声的呢喃:“不要胡闹了,不要胡闹,,,”

那声音说道:“我要这么搂着你,就这么搂着你,可这样不够,不够,不够,不够。”吴婶低着头,嘟呐地问:“怎么才够?”

:"和你一起“

吴婶懵懵懂懂地说:“怎么在一起?”

它说:“我只在你五脏里,现在我要顺着你的督脉,进入你的泥丸。”

吴婶还是不解:“那样又会怎样呢?”

它嘻嘻一笑:“我会和你的神识溶为一体,我会变成你,我要成为你,我会更好,你也会更好!”


那声音突然变的凜厉而尖锐,吴婶吓了一跳,忽然猛醒过来,大声道:“你说什么,你是谁?!”她朦朦胧胧聚集起最后一点意识,记得早上接了三斗新的干豆,是村里那个唱社戏的后生缴来的,她就剥着干豆,剥着,剥着,想着那后生俊俏的模样,和那一身健硕的肉,不由心猿意马起来,然后那声音就出来了,就是这么柔柔软软,痒人心的,她就晕晕乎乎,恍恍惚惚,一直跟这声音说话——

她此时方才大梦初醒,发现一切都诡异得不可思议,它是谁?它在哪?自己怎么会跟它说了半夜的话,被迷得神魂颠倒?她惊恐地把一包家伙什扔在地上,撒开腿就想跑,可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步也迈不开,她觉得那股子暖流在胸口越来越炙热,烧得她的皮肤火辣辣的疼。它嘿嘿嘿地笑,说:“你的腿是我的了,你的手是我的了,你的身子是我的?你哪里走?”这声音越发狰狞,忽然,吴婶的领口涌起一团白肉,像一团没有表皮的脂肪,紧接着里面绽开一朵六瓣的白色肉花,肉花的花芯里伸出两根长长的蕊子,尖端锋利如针。吴婶想动,可是四肢百骸已经没有一个部分是属于她自己的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花缓缓,毫不迟疑地掩住了她的嘴。

她“哦哦”的呻吟了两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滚动了两下,她痛苦挣扎着,可不一会儿,这点痛苦也随着她的意识一起分崩离析。她“扑通”一声仆倒在地上。

过了大约一刻时,它从地上趴了起来,它看看了自己,一副新的皮囊,它用人类时的五官做出了一个狂喜又满足的神态,它:“呵呵呵呵呵呵”笑着,拎起地上一大包厨具,一蹦一跳,“叮叮当响”,向村正家走去。


十 李儡

时间倒退到,傍晚的寅时。

李儡给吴婶送了三斗干豆,才回到自己的屋里。他一身臭汗,进门来从水缸里打了一瓢水,剥了上衫,泼了水,洗着一身结实匀称的白肉。他长相英俊,老成能干,他帮吴婶种田,除了每年送几斗新豆供吴婶吃用,剩下全归他自家。今年的豆子长疯了,豆荚只只鼓得像蚕蛹,豆子一颗颗撑着豆荚,黄豆胀得像蚕豆。吴婶就收下了三斗,就说吃不下吃不下了,李儡收了二十斗搁在家里,盘算着等晒干晾好了,一部分磨粉,一部分炒成干货,还有一部分要浸种,留待来年下地。他盘算的满心欢喜,又想着岁末村里社戏,要挑梁唱单刀会,演关王爷,一时技痒,就从柜里取出髯口,带在脸上,摆弄起手眼身法步。忽而听见里屋媳妇叫了一声:“一回来捣腾上?!就知道唱戏!也不看看正经活儿!”

她媳妇模样标志,细眉凤眼,樱桃小口,皮肤白如嫩豆腐,腰细得如水蛇,去年嫁过来,小两口新婚燕尔,现在正是如胶似漆的光景,李儡对这媳妇,真的是个百依百顺,听了这话,慌忙道:“嗨,不是一时闲了吗,媳妇儿,你在里屋干吗?”说着举步往里屋走,他媳妇忽然又断喝一声,:“别进来!”

李儡连忙止住了步子,迟疑地问道:“媳妇,你,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媳妇在里屋半晌没有吭声,一会儿换了个娇嫩的声音道:“相公,你身上汗味那么重,冲人家的鼻子,一会儿,再进来……,我昨儿泡了半缸豆子,你去瞅瞅,发得怎样了?。”李儡连髯口都没取,忙不叠的嗯嗯应声。

黄豆就泡在外屋的陶缸里,上面严严实实盖了扇厚木盖子,李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陶缸前,揭开木盖,一缸的黄豆都发了芽,水上一片白沫,浮着都是豆芽曲蜷须子,它们白簌簌,肥肥硕硕的,比寻常历年的豆芽都要粗得多。李儡心里欢喜,忽然,他看到缸里的水泛起一股潜流,那些密密麻麻的豆芽遮掩下,似乎有一条粗大的影子,在缸底飞快的掠过。

像一条蛇。

他伏下身子,睁大眼睛还待往缸里细看。

里屋的媳妇又叫一声,:“相公,那豆芽发得如何。”李儡回头应道:"发得很肥啊,须子都很长……"

从缸面密集的豆须里,忽然溅起一团浪花,一条更粗大的白色须尖,从水底下涌了出来,它身子纯白,还带点粉色,粗大的茎身上还有两排小须,那些小须都在无目的蜷缩痉挛,这使它活像一条退壳的肉蜈蚣。

李儡娘子还在问他话,:“发得很肥吗,有多少啊,有没发开的吗?”李儡脸冲着里屋回答:“看上去都发开了,颗颗都有芽。”

那肉蜈蚣身子伏了一下,噗一声,它尖端裂开了,绽开了一朵有六个瓣的肉花,中间两根细长的蕊尖,挺直了,有如两根锋利的钢针。

媳妇儿还在:“嗯!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这话说的越发糯声糯气。李儡嘻嘻笑着说:“媳妇,我拿一把来给你看。”他回过头来,正看见这条张牙舞爪的肉蜈蚣,他“哎呀”惊叫一声,那蜈蚣身子一扭,已然弹到了他脸上,它头上肉花绽的更大了,花瓣牢牢捂住了李儡的脸。

他脸上还带着髯口。

花瓣上的倒须只钩住了髯口,那两根蕊尖还没来得及刺进去,李儡大叫一声,一把扯下了髯口,肉蜈蚣跟髯口纠缠在一起,被他摔在地下,他一脚过去,那蜈蚣一弹,飞上了梁。

李儡又惊又怕,看着它在梁上绕了一圈爬没了。媳妇又在屋里叫他:“相公,相公,怎么了,这么大动静,出什么事了?”李儡一头盯着房梁,一头说:“媳妇不要出来,你豆子没摘干净,呢,里面生了条好大的毛毛虫。”

他说着退到另一只水缸旁边,突然,梁上“兹”一声轻响,那蜈蚣从梁上绕到了柱上,又猛的一窜,六个肉瓣四散张开,迎面抱了过来!

李儡大惶之间,顺手从水缸里捞起一物,反扣在脸上。

“噗”一声,那肉蜈蚣的刺蕊刺中了他手里的水瓢,尖蕊嵌进了水瓢的裂缝,一时拔不出来,那虫张着肉瓣,似是不甘心的嘶鸣,李儡抄起水瓢在地上猛砸了两下,可那条肉虫还是弹起来,在水瓢上吱吱呀呀的蜷缩挣扎,它前端的刺针嵌在瓢里,它尾端突然又凸出了一根蕊针,它如蝎子般一甩尾,一根针贴着李儡的眉毛飞了过去,李儡哎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下,他抬眼看到厨房,立刻几步冲到了过去,冲到后厨灶台前,把这蜈蚣连瓢一起塞进了灶膛。

那灶膛里都是余星未灭的炭灰,李儡又塞了一把茅草,猛吹一口气.。明亮的焰舌呼啦啦的就窜了出来。水瓢很快就被烧成了炭,那蜈蚣扭动了一下,触火立时变成了焦黑的一团。

李儡这才松下一口气,靠着灶台软了身子瘫倒了。


突然媳妇儿在里屋尖叫:“相公!有虫!好多,从水缸里爬进来了!”

李儡一个激凌跳起来,箭步冲进卧房,只见地上弯弯延延的都是水迹,像许多长尾巴的水虫飞快地爬过。他看见媳妇披头散发,双目禁闭,面如淡金。她窈窕的身子裹了一层薄被,蜷缩成一团,在炕上翻来滚去,双手十指的指甲交错挠着喉咙,口里叫道:“虫子,虫子在我脸上,!钻进去了,钻到我肚子里了,疼疼疼。”李儡连忙抱住媳妇削肩,问:“那里不好,在哪里疼。”她媳妇儿的手也从他腋下穿过去,抱住了他。

他已经急得一头一脸的汗,女人却一抬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脸,粉面莹莹。红唇欲滴,嘴角咧得媚态四溢,李儡还未及反应,那张红艳艳的唇就贴在了他唇上

她的舌头分开了李儡的双唇,绕过他的门齿,扭动着从他的口里一直钻进喉咙的深处,那舌尖又又细又长,它弯延,摸索,找到了神经交汇的中枢,然后刺出坚硬的蕊针,狠狠扎了下去——李儡猛的一个哆嗦,嘴里哦了”一声,下意识用手想要推开那女人的身子,可她粉藕式的双臂似铁箍一样,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两条修长如蛇的腿伸过来,盘住了他的腰,力道极大,几乎要钳断他的脊椎,李儡的身子抽搐一阵,就挣扎不动了,女人就这么笑着骑在他身上,脸贴着脸,眼里冷冷地看着他惊恐不已的表情,慢慢把他压在地下。


十一 吾道为光

时间到了晚上酉时半刻。

村正大屋里摆了一个桌面,上面搁了四冷四热八个菜,温锅烧得滚烫,里面有肉丸和蛋饺,还有一瓶高梁白,开了封口,透着醇香。玄鱼坐在主席,穆青陪在客桌,频频劝菜加酒。

玄鱼是出家人,不敢用酒,菜只捡清淡的夹了几口吃了。穆青喝了两杯白干,叹了口气,又把烟锅子打着了,一亮一灭地抽着。一会儿他转脸看着玄鱼,笑着问:“女娃子,你去先师门下学艺几年了?”

玄鱼说道:“我六岁拜入吾道门下,随显圣先师,学先天演数,后学混元道果,然后又跟师兄青蚨上山观星,推算混天二十八宿的前后甲子运行,这已经用去了七年,最后五年才运转双脊,破幽明,透玄关,明变化之道,通生死之理。”

穆青听了,吧嗒吧嗒抽着烟锅子,脸也随着一明一暗,口中说道:“嗯,你道术神通却也学差不多了,小年纪真个不容易。”玄鱼笑道:“穆叔过奖了,我学得只是小术小道,您老人家识穷天下,在您面前断断不敢自雄的。”

穆青呵呵一笑:“那里话,我一个老悖的庄稼汉也就懂得何时播种,何时下肥,何时除草,何时灭虫,何时收谷,何时扬晒罢了。”玄鱼道:“大道至简,越是简单的事情里 越合乎万物运行的至理。”

穆青微微一笑,说:“我不懂的什么天道,我就懂得这块地儿,你好好对待它,认真的播种,细细的翻做,好好沤肥,它就会给你好收成,还要就是不可以过于贪心,否则再好地儿也会给你种荒了。”

他目光幽幽闪烁,一会儿,突然一拍案,把一杯酒吞了,笑了一声:“好好的事儿,永远是叫贪心的人给败坏了!”

他想起十二年前,那一夜惊蛰,那遮天蔽空的鸦群,嘴喙如剪刀一样,翅翼掀起的狂飙,有如黑夜的披风,只一个冲袭,就把一大片黄橙橙的麦浪剪的粉碎一空。他记得穆遮的爹就站在麦田的中间,被上千只如梭的黑色影子,来来回回,撕扯的血肉模糊支离破碎。他最后在大喊,大叫,哪一点声音从远远的麦田透过村落,透过堂屋,一直穿透他的耳膜。

他正在井边,井沿上站着飘飘欲飞的显圣先师,她两道寿眉深深的压了下来,惑星就在天空散发着苍白而银灰的光芒。井里东西正在沸腾,它井口浮出,也向苍穹中的惑星。挥发出如结晶一般的黑丝。它正在变的灼热,它核心的墒正在极速得分裂——越来越来不稳定。

大圣先师看着天空上的惑星,眼眸子转过来看着他,说:“不能再等了,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吃獐肉!”吴婶捧着一个大条盆上来,上面是一支烤得油香满溢的獐腿,她端上桌,又用小刀细细的割开,再一片片送到穆青跟村正的盘子里。

穆青从回忆里醒过来,夹起一片黄金色的獐肉,放在嘴里细细的嚼,转而有些喜色,说道:“吴婶,你的手艺比起原来真是出色多了。”吴婶眉开眼笑,说“人家手艺本来就出色,老穆你平素就是瞅不上罢了。”说罢,从桌上拿起一杯酒,大大咧咧的喝了。

穆青一愣,说:“我记得吴婶你从来不喝酒的啊。”吴婶眼珠子转过来,说:“我烤了半天的獐子肉,被熏的口干舌燥的,喝口解渴。”

吴婶喝了一口白干儿,顿觉得一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冲得脑门子上汗汁子也挂了下来。自己的这副新躯壳有些滚烫,腔子里里飘飘乎乎的十分舒服。它学面前那个老年男人砸吧砸吧的嘴,方才发觉的那不是水,是一种粮食和水发酵后提纯的之后的蒸馏物。

这种蒸馏物会刺激生物的神经,破坏意识的传递,它心里埋怨人怎么会创造出这样的食物来自我麻醉,眼前的那个水灵灵的小道姑忽然站起来,说:“吴婶忙活了半天了,我来敬吴婶一杯。”她席上就有一只青铜大斛,本来只是摆着做做样子的礼仪酒器,她满满倾了一斛,捧到吴婶手上。穆青笑道:“小女娃子就是这么恶做剧,她哪里喝得了这么些。”却见吴婶一扬脸,“咕噜咕噜”,居然把这一斛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它喝了酒,觉得周身的毛孔舒展开来了,七窍里都是淋漓痛快,它觉得这酒真是个好东西,心里有种意不足的感觉,想要再喝上三五杯才能过瘾。

它脚步轻飘飘的,不由的在地上打了个转,转回来,目光席间两个人都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它心里暗叫不好,这副喝醉的皮囊已经拖累了它的八识六观。它迅速将精神提上来,笑着说:“难得一醉,老婆子我喝多了,村正和道长可别笑话。”说话间,它看见自己炒的两盆豆芽放在桌上一筷子未动,它眼珠转转,说:“这豆芽是李儡昨个才送来的,新鲜脆嫩,你们多吃点啊。”它从穆青手里夺过筷子,给他们每人都拨了半碗,说道:“吃啊,吃啊,好吃得很呢”

它自己也往嘴里拨了一堆,囫囵咽了下去。

穆青夹了一筷子,看着豆芽,它们每个大过蚕豆,垂下来的须子,白腻腻的,比寻常人小拇指还要粗,肥涔涔湿淋淋,不由觉得全无胃口,就又放下了筷子。玄鱼却略不当意,往嘴里塞了一筷子,咯吱咯吱嚼了两下,称心满意地说道:“这豆芽又嫩又脆,出家人最爱吃的了。”她把豆子塞了一嘴,许多须子还露在嘴外面,她一吸溜全进了嘴里,她起劲嚼着豆子,说:“嗯很脆真好吃,拌得也好,嗯,好吃。”

它在心里在得意的笑,嘴上却道:“好吃多吃,这里还有,这里还有!”玄鱼笑道:“我最爱吃时令新鲜的菜果了,原来在山上学道时,就是如此。先师自己种过瓜菜,最鲜时就采来分给大家吃。”

穆青点点头说道:“记得先师在俗家时就爱园圃,昔日跟杨元帅征西时,她就给边民发过麦,粟,豆种的种子,还教他们播种之法。”

玄鱼竭力把嘴里的豆子咽下去,笑着说:“道家有云,人法地,地法天,万物滋长地为母,所以万事要以土地为基,要以农为本。”

穆青点点头:“我朝本来也是以农为本,轻徭薄赋,谁知宁熙年出了个王相公,变更旧法,以聚敛手段尽掠民财,又兴起党争,将司马相公,苏相公都逐出朝堂,天下由此而凋零了。”

玄鱼说:“先师说,王相公本来也是好意,就是用人不当,又急功近利……”

穆青不屑地说:“什么好意!就是贪婪无度!”说罢把酒杯重重搁在桌上。

玄鱼见他生气,不敢多说,她爱豆芽鲜爽,又吃了几口,打了个嗝,忽觉得喉咙里一阵奇痒,那豆子的根须,似乎在胃里攒动,她眉尖一蹙,伸手打落了穆青手里筷子,惊叫道:“怎么豆子会动,它们在喉咙里爬...”穆青大吃一惊,凑过去问道:“这可是噎了吧,没事么?”

玄鱼只觉得那豆子又爬到喉咙里来了,然后嗓子眼里一阵钻心的剧痛,她哎呀”一声,飞身扑在桌面上,伸臂蹬腿的乱滚,一桌席面被弄得汁水四溢,杯盏狼藉,穆青惊道:“你这是怎么了?!”玄鱼以手指嘴,抖如糠栗——她此时觉得嗓子里面无数的带针须子在正狠狠的扎——,她呕不出来,叫又叫不出声,只痛得眼前阵阵发黑,豆大的汗珠簌簌从额上落下。

“吴婶”看着玄鱼心里说,忍耐一下,就一会儿。

它知道,一会儿,这个道姑也会加入它,她不再会是人类,她会成为新生命的一部分,她会变成它,它又会成为它们,它们就会这样,一步步的彻底统治这个婆娑。

这是主说的

主还在亿万兆的旅程之外,可是它的旨意已经垂临了这个婆娑,它本来只是这了婆娑上最低等的一种豆类生物,只是应着这个婆娑的春夏秋冬无知无欲的生长,通过末端的花芯的雄蕊雌蕊,来繁殖下一代,那夜,主来了。

主“看”它一眼。

恍然间,它悟道了,人类亿万年的进化旅程,在它只是一瞬,明心见性。它懂了,它拥有了“我”

它明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以及“我”在这个婆娑的使命。

它夺天地造化,收日月精华,练神化虚,将自我提升到一个超凡入圣的境界,它成精了。

它等到秋天,结出硕大的荚类果实,由人类将它们采摘下来,它再次把“我”分裂开来,使“我”变为“我们”,附着在每一颗果实上,凝神聚气,伺机而动。

让人把“我”吃下去,“我”再把这个人吃下去,然后这个人就会变成“我们”

玄鱼还龇牙咧嘴地叫苦,手脚乱踢乱挣,穆青扑过去,按住她的肩膀,他见玄鱼双手交错挠着脖子,痛苦不堪,却说不出话来,脸色渐渐青紫,这时本来纤细的脖子忽然如吹了气般的鼓了起来,皮肤胀到透明,可以看见丝丝的青筋,他也惊慌失措,回头叫:“吴婶,快去叫村东的李大夫。”

忽然玄鱼身子窜到他身上,她的双臂死死勒住了他脖子,她把嘴帖在他耳朵上。

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穆大叔,你一动都不要动。”一句说毕,她伸长颈子,脸朝着吴婶,嘴张成一圆,一霎时,千星万点的黄豆疾风暴雨般的打了出来!

她的脖子随之迅速瘪下去。

吴婶的脸立刻被打成一个麻子——每颗黄豆都深深嵌进了肉里,打出一个个向里的凹坑,她圆滚滚脸的里没有骨骼,像个空心的面团,豆子的冲击力把她的五官都打瘪了,她身子向后仰,晃了晃,又躬了回来,那张脸已经成了一张扁饼,上面千疮百空,使它更像一块发糕的截面。

它的眼珠看着玄鱼(那眼珠已经是像是挂在饼上的两颗珠子。)嘴里说:“好难过,啊,这就是疼吗?啊!小女娃,你打得我好疼啊!!”

玄鱼松开穆青,一个箭步跳到桌上,她两根柳眉倒竖,由眉心形成一个似天眼般的悬针,她双手结印,以拇指,食指,小指相抵,指向天宇,口中截金断玉喝了一句:“吾道如光,兵燹八荒!”

十二 临兵斗者

“吴婶”脸上那颗颗的豆子瞬间轰然爆开,那张面饼式的脸瞬间被拆分开来,五官被炸没了,它的头几乎分迸成中间裂开一个窟窿的圆圈,然后腾起一团紫色的火焰。

它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可一下子又恢复了平衡,它双肩就顶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火,身子仍然向玄鱼扑过去。玄鱼一个筋斗从桌子上翻下来,身形快若游鱼,她从“吴婶”的双腿间穿过去,溜到了它身后。她伸手快若穿花,连结九个指印,临!兵!斗!者!皆!阵!在!前!,然后戟指戳在它背心。

这是已经是天师葛洪传下的五雷正法,一切因惑而生的精怪,绝对挡不住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她却戳了一空。

“吴婶”在间不容发之际,后背从肩胛骨中间,居然开了一个大坑,像一堆肉浪突然陷下一个极深的漩涡。

玄鱼的双臂穿过了吴婶,指印从它的前胸透了出来,这大约只有一霎那,这个肉窝突然又消失了,它背上的肉瞬间严丝合缝的黏拢了,玄鱼的双臂陷进了它的背里,血肉相连,像是长了上去。

它是周身都是种子。它由惑而生,就是要侵犯入这个婆娑世界的生灵体内,将种子刺入他们的脊椎,再由脊椎进入大脑,彻底把他们变为宿主。

玄鱼的双手失陷在它身体里,这简直有如入它瓮中,它周身皮肉上顿时浮起起七八条游鱼式的小虫向玄鱼手的位置靠拢。

玄鱼深吸一口气,她的脸由鼻尖向双耳,突然渲染出八条暗金色的条纹,两条入鬓是眉毛,两条由鼻而下是法令,两条人中而下是胡须,她的双目飞出两抹黑色的眼影,她的唇上凸出一道白色的凸痕。这是八大锤中的金刚法相。

一息之间 她已金刚不坏。

有七条宿虫爬到她手臂上,可是如针的蕊尖也刺不透她的金刚法身。她刚刚饱食豆芽,却不被宿虫所害,用的也是此法,只是一为外观,一为内照。可凡体换金刚只有一息,她凝神屏息,可一旦换气,法相立时会褪尽,躯体又会恢复肉身。

如此僵持一阵,她觉得肺里的气越来越稀薄,不由大急。

这时如炸雷般,半空中“呯”的一声巨响。

“吴婶”的胸口又被开出一个大洞,它前襟到后腰的部分突然碎成齑粉,玄鱼双手得脱,她长舒一口气,那张金刚法相立刻消融无踪。

她从那个洞里看见了对面的穆青,看见他双手正托着烟斗,那烟斗的铜锅已经裂开八瓣,一股黑烟冉冉升起。

他腰板挺得笔直,威风凛凛,意气飞扬,昔日他随杨元帅征讨西夏,马上功名彪炳,最善用梨花枪。那是种用木炭火硝硫磺制成的发火枪,在马上迎敌时,先发一火 用铁砂打敌人的头面,再用后面的铁枪头击敌。这是杨家军所向披靡的马阵战法。

他受显圣先师之托,在穆斋屯看守系天下危亡之物,就将梨花枪的机关转到了烟斗上,却将威力又加著了十倍。

他刚用的铁弹是开花弹子,带有引信,中有火力极强的爆子,为引信一燃,则分裂开花,分崩之力有如雷霆。若非玄鱼尚持着金刚法相,刚刚一下,她的手也要给炸没了。

这情急万分的一击,也只能发一弹,但到底在危急存亡一线时救下了玄鱼。

“吴婶”已经完全不成人样了,它的头已经裂成一个肉圈,还带着将熄犹燃的余焰,而身子上又开了一个大洞,那样子在穆青眼里简直有如自己学习过的大秦演数中的8,它晃了一下,好像能站直,可一下又跪在了地下。

玄鱼一跃到它面前,她从袖里抽出拂尘,向下下一撒,拂尘的千万缕银丝把“吴婶”罩住,又渐渐收紧,一根根勒进肉里,有如一张纯银的网。

她掐指在胸,口中念诀:“吾道如光,网罗穹苍。”那银网渐渐收紧,吴婶几乎被捆绑成一坨肉团。

它在网中扭动挣扎,还是突不破这天纲地目的法限。

它忽然一笑。

它五官都已经炸飞,面部只有一个洞,而就这个洞,突然裂开一个悚人的笑脸,它哈哈哈哈笑了几声,又开“口”说话:“没有用的,你们道心千尺,也不敌我魔高万丈。”

它从网中转“脸”看了看玄鱼,说:“你就是降服我,也降服不了惑,它就在你们心中,千丝万缕,随隙而生,你们如何能脱?”

玄鱼皱皱眉头道:“吾道如光,就是你千变万化,也难敌法网如纲。”

它摇摇头说:“道不在你们这里,这个婆娑已经被你们祸害太多,你们文明也正在衰落,就你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你们的王朝,异党林立,自相倾轧,它必亡于异族蛮人之手,它所自得的那些纸墨飞香,那些诗河歌海,也会在那一次大灭亡中被摧毁殆尽。”

它声音变得急切了:“为何不加入我们,我们是未来,我们是主派来拯救你们的,只要你们加入,你们的文明,你们的生命就会升华,这就是大道运行,万法归一的唯一的路。”

玄鱼噗的一笑,看着那团被银丝越勒越小的肉,奚落道:“你们是什么?虫子吗?”

它雄辩地说:“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声如洪钟。

话音刚落,忽然角落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应和:“我是我们。”接又一个声音回答:“我们是我。”这些声音开始稀稀拉拉,逐渐此起彼伏,然后赢满喧天——

一桌席面已经成了散落一地的残羹冷炙,两盘豆芽也已滚得四处都是,此时,它们像得了什么号令,在地上一弹一跳 如玉盘走珠,起伏参差,翻滚跌宕,汇集在一处,,接着,那粗若小指的须子,如一触角般一伸,支撑着它们群鹊而起,像一只只立着的蝌蚪,向前不住的弹跳踊跃。

几百颗鹊立着的黄豆整齐的发出一种如风哨式的鸣叫,那声音又细又尖,像是鹧鸪在聒噪。它们说的都是一句话:

”我,是我们,我们是我。”

它们叫得兴高采烈。

十二 受难

此时月至半空,一片白寒似冰,那些豆子在月色中闪着异样的鳞光,数百点鳞光起伏闪烁,像一片若隐若现的水浪。

忽然之间,这些水浪飞溅在一起,数颗黄豆撞在一处,然后黏合成一体,那些触须也长成了根根利爪,接着噗一声绽开六片肉瓣,它们就尖啸着:“我是我们,我们是我”,像飓风一样向玄鱼和穆青卷过去。

玄鱼的拂尘困着地上的“吴婶”,她退了一步,拂尘的木柄被她抽了出来,她对空一挥,木柄末端弹出三尺长一线寒光。

那是一柄清光皎皎的钢剑,细如手指,尖如蜂刺。她伸指一弹,剑尖之上忽然燃起一团火,那团火形状不过一个拳头,然而方圆之内,都被它照得亮如白昼。玄鱼口中念诀:“吾道为光!夺日之殇!”

她的剑尖如凤点头,左览右捻,挑起那团火向起伏奔袭而来的宿虫飞身而去。

她一入虫群,立刻飘忽如游鱼,剑尖上的火团,瞬间拉长成了一条灼目的火链,她剑尖刺中一只宿虫,那只宿虫瞬间被点着烧焦,接着第二只又被她刺中,也腾起一团火舌,她在虫群中时而左挑右拨,时而转如陀螺,每一剑都刺中一只宿虫,她剑尖上火团已经小如火点,可是更是急转飞舞,灿若流星。

她双颊晕红,朱唇如染,大袖翻飞,如飞天散花,舞得潇洒淋漓,原本飞快聚拢的白色宿虫被她舞得散开一个圈子,越转越大。

那圈子突然断了,宿虫们避难就易,三四只飞洒而出,向穆青扑来。

穆青此时手无寸铁,看宿虫飞来,便掉头就跑。

他奔向院落中的那口井。

那口被他用十二年时间磨砺死守之物。

比时井口八根铁锁闪着青幽幽光,面对急奔而来的穆青,有如八部天龙,威风凛凛,凝然不动。

穆青奔至井口,只手一掌拍在石板上,他随即大喝:“神恩如海。”那正是铁链上的铭文。

石板魏然不动。

穆青又拍一掌,:“神恩如海!”

此时宿虫已飞至他背后,穆青再欲拍掌,忽然一只宿虫,越过他的肩头,跳到石板上,他又一声大喊:“神恩如海,你他妈的聋了吗?!”

他似乎恼羞成怒,在怒喝这口老井。

这一掌拍下,石板上的宿虫,瞬反弹过来,六个肉瓣张开,猛地把穆青的眼鼻五官牢牢捂住。

玄鱼见状,停剑止舞,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突然又显出八条金刚法纹。这时,她右手把剑并在背后,左手戟指横在眉间,口中“咿呀”一声叫板,接一甩脸。

她的“脸”被甩了下来。

那脸拖着一道暗金色的影子,如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那脸谱飞,飞到了穆青脸上,他瞬间面现金刚法相,玄鱼竟然借物换形,将金刚法身借给了穆青!

捂在穆青脸上的宿虫顿时跌了下去,它两根蕊刺已经扭成麻花。

这时穆青再次雷吼:“神恩如海。”

开口一喝,气息则泻,玄鱼借给他的金刚不坏相立刻褪尽。

三只宿虫又从背后扑来。

这时,这老井突然轻轻一颤,它刚刚似入定老僧巍然不动,此时突然好像点了点头。从井底最远极深之地,有人轻轻答了一句。这一句轻音由井底而传出,沿井壁反复激荡撞击,回旋而上,愈汇愈洪,最后交错编织成一股渲天的声浪!

“神威如狱!”

高天之上,有明月皎皎,明月之旁还有几条流云,此时,这明月流云的天穹,轻轻一震,那流云被由中间飞速扩散的一股大力,撕扯得干净净。

老井上的石板龟纹四裂——那股声浪像是要撕纸一样扯开苍穹!

“神威如狱!”这地动山摇的声浪破空而去,旋即又力压千钧的落下,井口石板先是向外龟裂,然后突然又向内陷落——

井口方圆三尺,一圈土地蓦然平平陷了下去,仿若从九天之上,一位天神出了一掌,寂静无声的压了下来。

三只宿虫瞬间跌入泥中,被压为肉饼。

穆青身子一折,在空中一个跟头,直接投入井中。

玄鱼为救穆青而止住剑舞,她心神一分,真气不纯,法力顿时衰弱。原本被她困在法网之中的“吴婶”,立时探起头。

它的头就是一向里破碎开花的肉圈,透过拂尘的银丝,分成几块凸了出来,它的手也从罗网中透出,如软泥一般,透过银丝,裂缝又合拢在一起。

它双手各自从双肩肉环上揪下两股,把肉圈彻底彻底扯豁了,那两截面团被它握在手里,左一下,右一下,猛的向玄鱼抛了过来——

玄鱼停剑止舞,宿虫又渐渐聚拢,玄鱼突然将剑收回柄中,大袖一遮,接着脚步一滑,如踩着一块滑不溜手的冰面,如箭般倒弋,从虫群之中破圈而出,她先是向左斜弋,兜了一个大圈,然后双肩突然向右斜弋,身子几乎跟地面平行,向右又兜了一大圈,她一溜烟折转如飞,一对杏眼好自弄睱,还在斜睨着纷纷聚拢宿虫们。

她突然又向后一仰,后脑接着地皮,平平极速退去。虫群背被她左摇又弋的诱引,由散漫四飞,逐渐汇为一股,穷追不舍。咬着她鼻尖而来。

玄鱼“呯”一声,后脊梁撞中了堂屋的木门,此时退无可退,看着聚拢为一股的宿虫群,她微微一笑,双手结印——

临!兵!斗!者!

她才念四字,惊变陡生,“吴婶”抛来的两团“面”正好砸到,那面绽开肉花,刺出蕊针,先后向她面门扑来!

玄鱼“哎呀”一声尖叫,本来她如果专注精神,还有余地结完这九字大印,可吃这一吓,她手忙脚乱,右手先改掐了一个指决,指甲凝如剑锋,两划横竖,如削泥一般,切掉这两条宿虫的蕊针。

这两条宿虫却非同寻常,蕊针虽断,却张开肉瓣,分别钳住了玄鱼的双臂,向左右扯去,它们肉瓣扑到里屋的木板上,入木生根,竟将玄鱼双手左右钉死在哪里。

玄鱼空有一身神通,可双手被困,不能掐指结印,一分也使不出来,她心中大急,想起下山只之时,大师兄青蚨子说她持术逞强,道心却不固,若遇意外之变,恐有大难。她本来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女,受命下山,一路之上只降服过些小精小怪,哪里斗过如此凶顽的魔头,她几挣不动,不由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此时宿虫们舞爪张牙汹汹涌来——

她很快被:“我是我们,我们是我,我是我们……”,嘈杂拥挤的声音,覆盖,淹没了。


十三 金刚破门

时间到达三更漏尽。

穆遮一松弦,一根三棱精钢箭头的破甲簇,夹着尖啸,破空而出,这一时刻,从两片门板飞落的空隙,突然飞身进一个人影,破甲“噗”一声扎进他的前襟,那几乎有开山之力,可那人身随之只向后一倒,却立时又一挺身站直了。

此时穆遮才看清他的脸,那脸上有八条暗金色的法纹,两条飞入鬓间是眉毛,两条由鼻而下是法令,还有两条自人中而下一直勾勒到下巴是胡须,那是一张金刚法相,杀气满溢,不怒而威。他个子很魁梧,身上还穿着戏台上的团花蟒袍,嘴上拖着五缕长髯,一副村中社戏的金刚花脸形象。

穆遮不由傻了,他满以为这破门而入的是什么恶汉,谁知居然是这么个角色,这那出算哪出啊?!

二人面面相觑一会儿,那个花脸金刚取下髯口,龇牙咧嘴见苦到:“你个傻二,想射死我啊!我你都不认得了, 我是李儡啊!”。那支破甲蔟还直直扎在他心窝里,他解开前襟,原来里面扣了一口小铁锅,已被破甲蔟扎破了一个大窟窿。

穆遮一愣,道:“李儡哥?,你大半夜跑过来来干嘛?!还打扮成这样。我这破甲蔟看来打得不精,不然早射你个对穿,让你去阴曹地府做枉死鬼了!”

李儡大惊小怪地把食指竖在唇边,说道:“嘘——!小声点”他做张做势,左右看了看:“我打扮成这样是为了镇镇邪,今天确实撞鬼了!”

他一脸油彩,此时挤眉弄眼,真把穆遮唬得一身冷汗,急忙问道:“什么鬼?!”

李儡道:“是豆子啊!今天我给吴婶送的豆子,还有我自家发的豆子,都被下了蛊!我媳妇已经中了招,我也险些落了毒手!”。

穆遮想起刚才吃豆子时的异状,不由咽了口吐沫,颤声问道:“那些豆子又怎么了?”

李儡惊惶的说:“它们成精了,会动会跳了,还会说话。”

穆遮想起玄鱼今天刚说过的惑星之力,不由若有所思。此时李儡凑近了他,小声的问道:“你也吃了吗?”

他的嘴里穆遮的耳朵很近,似乎像要往里吹气。

穆遮头突然一闪,躲开李儡一张一合的嘴,他把弓背在身后,又拿了把短刀插在腰间,一步跨到门前,道:“李哥!我们去村正哪里,哪里有位道姑,法力高强,她一定会有办法!”

李儡“喔”了一声,急步跟上,他溜到穆遮一侧,咬着他耳朵说:“听说,吴婶去村正置办席面了,那位道姑也在吧,不知他们会不会吃豆子……”他嘴里有一根细细的针,又像一根蛰须,一闪而没。

穆遮忽然又向左一躲,一肩撞开他,向后厨走去,李儡急道:“你又干什么去?”

穆遮头也不回的道:“这家里还有些豆子,得赶紧处理。”他快步走到后厨,从锅灶面拖出一根烧的半焦的柴火,从腰间掏出火石打了两下,点做一支火把,然后在灶下的泔水桶里细细察看。

李儡从背后贴得他很近,他的嘴又渐渐张开,那根蛰丝一点点伸向穆遮的颈椎。

穆遮突然一转身,那支烈烈做响的火把几乎冲到李儡的脸上,李儡哎呀一声,脸上油彩被灼焦了一块,他又气又痛,龇牙咧嘴的说:“你干什么啊!”

穆遮哎呦了一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心里慌乱,一会儿想着自己吃了豆子会不会害病,一会儿又念及村正和玄鱼会不会出事,便有些手足无措,急急忙忙的问道:“那些豆子如果被人吃了,会如何啊?”

李儡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媳妇吃了,立刻发了迷心疯,她冲过来咬我。险些要了我的命”。

穆遮说:“那位道长法力通玄,她可以看到天上不发光的星子,也可以分辨人心里的疑惑,她应该不会被着了道。她说一切的根源,都是人心里有惑。”

他虽然嘴上如此说,可是心里还是不安,又问道:“你媳妇后来怎样。”

李儡道:“她,怕是不中用了。”

他忽然把嘴张很大,用手指着说:“我嘴都被她咬烂,说不信你来看 ”穆遮不由把目光凑探过去——

它张大嘴巴,看见穆遮凑过来的脸,心里说,来吧,放弃小我吧,让我们成为大我。

我被高天之上的主感召,它还在亿万里之外,可是它面目庄严,它法力无边,它使我成了我,我又成就了我们。

我们很纯粹,

一部分的“我”进入了李儡和他的女人,一部分进入吴婶,还有一部分正在村正做最后的收尾,他们开始会反抗,但最终就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群体和个体本来就密不可分,只有放弃个体,融为群体,才会成为新的,更高等的生命。


他们会溶汇为一个群,这群里只有一个我。

就是我。

它本来驱动这里的“我”,就可以融合新生命,可不知为什么,这里的“我”,被压抑的住了,被摄服住了,百刺不醒,几争不脱,无法自主的觉醒,这种无力感,就像大脑无法指挥某个瘫痪的肢体,它只好指示这个皮囊过来一趟。

由我来唤醒自我。

它的蕊针即将如蛇的信子一般射出!

忽然,它感到口腔被狠狠捅进了一团滚烫的异物,皮囊的鼻子里充满了皮肉烧焦的味道,两根纤细的蕊针瞬间被烤焦了——

穆遮喂了它一团火!

然后他从它腋下穿过,回身抽出五石弓,由箭袋里又捋出一支破甲蔟,搭在弦上,他倒退五步,猿臂一展,弓如满月。

他瞄准了“李儡”的后脖棱。

“李儡”没有回头,它嘴里还含着那根燃烧着的柴禾,两边的腮膀胀的滚圆,烧的通红透亮,它含糊不清的说:“你怎么看出破绽?”

穆遮说:“戏服的前后襟,你穿反了!”他一撒手,弦如霹雳,箭如流星。

那箭即将射进李儡的后项,忽然,他的两条胳膊肘中间开了咧。从反方向,又透出两只小臂,两只手掌,双手一合,“啪”,稳稳挟住了那支势在必得一箭!

它的后脑上的突然又透出一张脸。那张脸眉如弯月,眸如秋水,朱唇一笑道:“现在,没穿反了吧?”

正是李儡的娘子。

它一对胳膊上长了四只手,一个头上长了两张面孔,一个嘴裂唇焦,一个美若婵娟,真似藏教密宗中的降魔罗汉。

穆遮回身一撤,忽然返身回弦又是一箭,这一箭正射在“李儡”媳妇手掌中破甲簇的羽尾末梢,“咯擦”一声,那簇从中破开,一箭居然穿过另一箭,正中“李儡”媳妇眉心,“李儡媳妇”哎呀呀的叫了一声,晕头转向地晃了晃,身子将倒未倒,穆遮又有三箭破弦而来——

他反手担弓,射出的三箭尾端只拖了一侧的雕翎。“李儡媳妇”四手乱挥,想抓住这箭簇,这三箭去向却突然一拐,居然绕了一圈子,如追命的流星,全部扎进“李儡”身上。

这是他攻敌之不能防的“凤尾箭”

“李儡媳妇”背上着插了三只箭,像背着一个箭垛子,”她”低头踉跄向左几步,又踉跄向右几步,好似在戏台上踩着方步,一会儿“她”绽开红唇,笑嘻嘻的说:

“嘿嘿嘿,小哥儿,你射我好痛,绕不得变个戏法儿给你看!”

“她”笑魇如花,四只手掌并指如刀,掌缘泛起一条青幽幽的寒光,四肢手臂恍然已经化为四条利刃。她朱唇里亮起一个拖腔:“那一夜,某单人匹马把唐营踹,只杀的众儿郎叫苦——悲哀!”她刚刚说话时,还是宛如黄莺的娇声嗲气,此时声音却突然变的铿锵悲呛,正是铜锤花脸威风凛凛的叫板。

饶是穆遮胆大如斗,也被吓的冷汗横流,他连退数步,从厨退至前房,同时从箭袋里摸出六支长簇一起搭在弦上,使尽浑身力气,开弓,又如手抚琵琶,一串弹指,尽数射出!

“李儡”的单雄信正唱到高可入云,穿宵惊雁之处,“它”手上四把利刃一扭,刀光片片如雪,六支雕翎狼牙箭,瞬间不知被削成了多少截,它口中却唱了半句:“尸首如山,血如海——”突然又换做女声,娇滴滴地叱道:“哎呀!穆小哥,我转个走马灯,给你看罢?”说罢,她(他)把身子一扭——四利刃一起撒开,带起刀光炫斗,杀气千条——

它从后厨滴溜溜一气旋到前屋,本来冲着穆遮,穆遮抽身一躲,它错了方向,先撞在炕上,把一面土炕砍了千万刀,砍得砖灰四溅,它也撞的晕头转向,忽儿止住身子,又好自弄睱笑道:“哎呀呀!奴家错可也!”,它四手双面,又好似被无形的鞭子反抽了一鞭,逆向反转起来,一转比刚才更快了一倍,刀光绚烂,几乎转成一个银球。

穆遮已无暇射箭,他抽出短刀,堪堪挡了一下,只觉虎口剧痛,瞬间火花四溅,身子被这一转之力,带飞了出去!

他背后就是大门,两扇门板早被撞坏,他经这一击,立时飞身,重重跌在门外地上。

他直被摔得眼冒金星,天雷地火,恍惚间一双素足走到他身子旁,一个人躬下身子探脸瞧他。他揉眼仔细一看,居然又是一张法纹八条,金刚怒目的脸。

十四 门神

只是这金刚威武归威武,却没有一根胡须。

“穆大哥,地上凉,你睡这里干嘛?”

那金刚说了一句话,脸色褪了一层,她一吸气,又是法纹四布,那天旋地转,急如陀螺的“李儡”正一弹一跳,旋出门口,千股明晃晃的刀光就压了过来。

金刚一个箭步,挡在穆遮的身前,只听“乒乒乓乓!”破金之声大作,这金刚被正正反反砍了无数刀,被砍得白火尽迸,却径自巍然不动。

“李儡”被这一挫,力道大衰,它晃晃悠悠,转速越来越慢,胳膊上的四柄刀片,刃口都歪歪曲曲,尽数已被砍缺。

那金刚还是如钢浇铁打,身上一条白印也没有,一会儿,金刚脸上的油彩浸水式的褪尽,显出一张柳眉杏眼的脸。

“李儡”还在转,她转过来看了一眼说是:“是你?”他又兜过来,含糊的说道:“是...是”他说不清话,因为他口里还塞着只烧焦了的柴火。

黄冠道姑一伸手,握住那只柴火,笑道:“是我!”

李儡男声女声一起交错的惊叫:“你,你杀了我?”

玄鱼笑得英姿飒爽,她飞起一脚踢在“李儡”的肚皮上,“李儡”被她踢飞起三尺高,她左手一抽“突”一声拔下那只柴火,左手掐了伏魔指印,笑道:“不止一次!”

她右手又按在左手上,拇指,食指,相抵,中指与无名指屈蜷。

她舌绽春雷式的喝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时间退回晚上戌时一刻。

玄鱼双臂被困在里屋的门上,上百只宿虫纷纷踊跃,快爬到了她的脚边,她又急又怕,不争气的哇哇大哭,正脓包样子时,她突然看见自己的左右手后的木门上贴着两张门神。

一张是尉迟恭,另一张是秦叔宝,他们一个手持巨斧,一个怀抱钢鞭,尽皆是怒目箭眉,睚眦欲裂。玄鱼心念一动,又发觉自己苦斗一场,鬓发散乱,数根长头发从额前垂在嘴角。

她轻吹一口气,把那头发吹的荡悠悠的,扬高落下之际,她张嘴衔住,然后在口中嚼个稀烂,一口“噗”,喷在左边的尉迟恭上,第二口喷在右边的秦叔宝上。

她深吸一口气,一张俏脸又涨成朱红,卧蚕眉,丹凤眼,恰似戏里的关公。

然后她大喝一声:“吾道为光!借用神罡!”


那画纸上的尉迟恭肩头一挣,那朱砂绘得线条从纸上挣了下来,接着一蹦,纸条的双腿稳稳落在地上,秦叔宝把双鞭一竖,身子一冒,也从画上跳了下来。他二人身子只有三尺长,还是平平一片,可双眉一轩,虎目圆睁,依然是神威难犯。

一只宿虫扑过来,尉迟恭横斧一扫,由下而上,将它劈成两半,他的宣花大斧是纸的,却仍然能吹毫断发削铁如泥,另一只宿虫绽开蕊针,刺穿了秦叔宝,他纸折的身子透过蕊针,恍若无觉,一步步前进,手中双简狠狠砸来,似有千钧之力,将那宿虫砸做肉饼。

它二人一身皆是纸,没有三毛六孔,没有任督泥丸,不过是玄鱼以法术借物练形而生。

玄鱼一口气吹出去,这两只纸做的神将飘飘呼呼飞将起来,扎手扎脚,直栽进宿虫堆里,二人随即一个运斧如风,一个使鞭如凿,真如开唐二将,杀的宿虫尸横野,血肉横飞。

宿虫那敌这一阵好杀,不由落花流水,纷纷溃败。二将追而去,又砍了十余颗首级(黄豆)。玄鱼在门上左挣右扭,哎呀连叫几声:“两位爷爷,先救我一救”。尉迟恭凝身回首一个亮相,手中的宣花大斧便飞了回来,正扎在玄鱼左手的宿虫肉上。那宿虫从中间一分,裂成两半,跌在地下。

玄鱼左手得脱,单手掐指为印,立刻指如刀锋,在右手一裁,如削豆腐,另一只宿虫也被切成数片。

她大难不死,脱得困厄,不由精神大爽,对二神将喝道:“本道有令,一个不留!只要死的!”她弹指一点,那二神将身子又涨了一尺,杀得更是凶猛,分进合击,围追堵劫,片刻功夫,就将宿虫们残杀殆尽。

玄鱼见已全功,就供身一稽,道:“多谢二位神将助力,请二位神将归位去吧!”秦叔宝与尉迟恭腰杆一挺,雄赳赳,气昂昂,走到了木门下方,缩身一纵,又回到了纸上。

此时夜空乌云遮月,一滴滴雨点由空中聚拢在这院落里一一院土地虫尸被淋成泥泽,狼藉不堪。

雨淋湿了大院中央的一张网,网里蛰伏的肉团还在低声呢喃:“一个一个...

“十二年了,你们一个个,你们还是这么冥顽不灵,还是这么自大狂妄,自私自利...”

说话的是网中的“吴婶”,它似乎耗尽了精力,形状缩到了只有拳头大小,可她还是喋喋不休——

它在院子低洼处,被逐渐聚集起的水花淹没,在暴露在水面的部分,忽然闪起一只眼睛,转过来看着远处的玄鱼,“口”里兀自喃喃说道:“十二年前,你们用有干天和之力将主推开,这次你们避不过,主发怒了,你们都是各怀鬼胎的个体,你们错过了最后与我们溶为一个整体,成为新生命的机会,你们违背了主的意愿,你们都是一颗颗肥己的沙粒,这一次,会被彻底毁灭殆尽...”

“啪!”玄鱼飞身过来,一脚踩在它“脸”上,踩的水汁乱溅,躬身看着它慢慢说道:“人为万物之灵,这个婆娑的生长造化,由人来选择!”

然后,她手似飞梭,连结九个指印——


十五 我思非我在

时间到达三更过半。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玄鱼双手十指,握成一个空圆,空圆中正罩住李儡,这空圆也不过是方寸,这方寸间里的阴阳之气已被她调动,相激,引发一个光球,先时大如蹴鞠,忽然又小如鸡卵。

她以法力夺天地造化,把雷霆之威握于双手之间。

“轰!”玄鱼双手一放,咫尺之间的方寸中,苍电如虬须劲舞,一个小小的雷霆崩裂,竟然照的寰宇煞白一片。

“李儡”半边身子被轰成一块焦炭,如被闪电击中的老树,四支手臂枯如败枝,火舌缠绕,。忽然间,他身形从中裂开,”媳妇”从枯槁焦黑的身躯上分裂出来,白细身子宛若游蛇,在地上一窜,又飞入阿斋家中。

“她”已经元气大伤,“她”本来蒙主感召了,拥有了无上的神通,只要俘获足够的有机体,她就可以进入下一阶的转换,她会变得更聪明,更有力量,她智慧的可以达到直接和主对话的纬度,谁知事有不协,在这么个小小荒村里,居然遇上如此棘手的对头。

她主导繁殖的“本我”已经被彻底消灭,主导杀伐的“超我”也已被五雷正法轰得损耗大半,而最要命的是,她一直是个不完全体,可以统一协调“本我”,“超我”,的核心——“自我”,不知为什么力量压制,一直蛰伏无闻。

她的精神和力量一直无法协同,“超我”和“本我”只能侵入个体,各自为战,结果居然被个道行粗浅的吾道宗门徒逐个击破。

这个婆娑中的吾道宗派,似乎对天文,格物都有深究,他们熟练掌握的各种法术神通,都是用来对付自己的。

这却是主未曾告诉她的。

主莫非也有失算的时候?

她游入屋中,身形已经大为滞涩,她的脊椎已经受到重创。

她没有三毛六孔,周身肌肉骨骼可以任意幻化,可是她还是要靠脊柱上的督脉上系泥丸,来控制周身的神经。督柱一伤,周天均丧。

她现在急于俘获一个有机体,来获得新的大脑和脊椎。

她虽然气息奄奄,可是神思通微,运转之间,已感知到这宅子里还有两个有机体,一个年级老迈,在一墙之隔的西屋,还有一个,就睡在炕上。

那个孩子总像个女孩,他黑发如瀑,肌如凝脂,唇如施朱。

这个有机体十分年轻,生命才刚刚开始,他的神识和肌体都十分稚嫩,更便于入侵,也更便于发展。

只是一弹指间,玄鱼和穆遮还没来得及抢入屋内,她已筹划周详。练神入虚,化气为练,她一瞬间已经已经将肉体游过去,化一条细蛇,盘绕在阿斋身上,她凝神竭思,将最主要的意识核心编做一串密码,化成两根蕊针,从阿斋的鼻腔刺了进去。

她的“我”又分裂开来,一部分还留在原来的肉身里,一部分已经从阿斋的脊椎寻隙而上,直入大脑。

“我”已经侵犯了这个肌体的意识,它用了障眼法,使这个大脑的神经元误以为它是肌体本身的物质,而不会排斥,然后它开始大量复制。无数核心的神经元被它侵袭,占据,同化。很快这个大脑就会被它拥有,它会成为这男孩意识中唯一的“我”

忽然,“我”感觉到不对,虽然大量神经元被它占据,它在不断复制,可是就在这时,这个大脑的意识也入侵了它!

这是一个“他”。

“他”迅猛有力,敏锐犀利,“我”在不断复制的同时,“他”刺了进来,“他”的意识也烙印在了“我”身上。

“我”剧烈的挣扎,想通过更快地复制繁殖来占据上风,然而“他”已经进来了,“他”已经成了“我”复制代码的一部分,复制的越多,他就侵蚀的越多,就像冗余的错误,成几何的基数膨胀。神思一念只是一息的十万分之一,“他”已经变成了一道潮水,将“我”的所有单元都覆盖了——

“我”绝望了,想要立刻停止这种复制,可是“他”已经成了主宰,从四周遭奔涌到核心,意识洪流滚滚而来,“我”濒死挣扎得毫无意义。

“我”最后还在奇怪:这个男孩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他意识如此坚如磐石,居然没有一点缝隙?

惑不是我主所立足的一切根基吗?

这个婆娑上的生命怎么会有个体完全没有犹豫,疑惑?

它突然想到:“也许,这个男孩根本不是这个婆娑的产物。”

这也是这里的一部分“它”被压制的原因。

这是它最后一点意识了,之后它就四分五裂,陷入冥冥无闻之中。

一个弹指已过,穆遮跟玄鱼急匆匆冲入屋内,只见阿斋身上缠着一条白蛇,蛇头对着他鼻子,玄鱼大惊之下,由袖里拂尘弹出宝剑,剑尖游走,向那白蛇刺去!

那“白蛇”一窜五尺,顶破屋顶上十余片青瓦,瞬息间无影无踪。

玄鱼急忙跳上炕,伸手拽过阿斋的左手,搭住他的腕脉,一运气体察他一七经八脉,任督主柱一周天,却是毫无异状,她心里暗觉侥幸,对急切凑过来的穆遮说道:“他没事,我们进来的及时,那妖怪没来的及做法。”穆遮“奥”了一声,顿觉心安。

阿斋忽然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气,醒了过来,他一伸手拉住玄鱼,笑嘻嘻的说:“道士姐姐,你为什么画脸谱。”

玄鱼此时脸上云清水淡,没有半点颜色,她看斋双目不睁,不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画脸谱?”阿斋道:“我刚刚发了个有意思的梦,梦见自己不在村里了,梦里自己在很远的高天之上,遥遥看着你们﹉”。

这时门帘一掀,阿斋娘从里屋进来,嘴里唤道:“阿斋,阿斋,你没事吗,这是怎么了,半夜三更这么大动静,”阿斋应了一声,拾鞋下炕,钻到娘怀里,说:“娘,我没事,这位道士姐姐本领很强,有什么祸事,她施法念咒一时也就退散了。”

阿斋娘用手抚着阿斋的头,有点慌乱,她说:“这屋里怎么这么乱,我刚刚听到好大的雷声...”她一抬头,看见屋顶上一个斗大窟窿,几道雨珠打在她脸上。

玄鱼抬头也望了望那窟窿,雨水从中而落,也滴在她的道冠上,她脸色一黄,变做暗金一片,接着深吸一口气,这时空中落下来的雨滴突然在一顿,如琉璃串珠似的浮半空,玄鱼轻叱一声:“吾道如光,水土填殇”。那些浮在半空的水花瓣,瞬间接二连三的向天上飞去,着地上那几块碎瓦,也跟着急驰而上,瞬间把那那个窟窿填的严丝合缝。

阿斋娘看的乍舌不已,阿斋倒拍手笑道:6“看到没,姐姐变得好棒的戏法。”

十六 轮回之悖

玄鱼笑道:“你先说说你的梦,一会儿我再变戏法。”阿斋说:“我看到我在高天之上,离大地不知有几万里,有一个颗苍白的星,它头发又长又亮,像是一把燃烧的火舌...”他的声音有点像呓语。

“它注视着这片大地,它恨这里一切,它是被放逐的,所以它要复仇,它要栽下来,把这片土地彻底撞的四分无裂,把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彻底吞食干净。”玄鱼脸色一变,回首问穆遮:“这孩子打小眼睛就没睁开过吗?”穆遮点点道:“他不睁眼,可是似乎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玄鱼若有所思,又问道:“阿斋,你还看到了什么?”

阿斋说:“我还听到它说话,它说这世界已经错误的运转了太久太久了,本来的世界不是这样,本来不该这样,它说你,你们,我们,都是错误的后果。”他的话越说越怪,忽然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条线:“它说它是惑,惑就是一道解不开的难题,一个问题没有答案,所以是惑...”

玄鱼心念一动,她记得未下山时,跟大师兄青蚨子演数,青蚨子说,有些数题是无解的,就像一虚空分几份,又要问每份各是多少,这就是无理题,这些题没有答案,又并非没有意义,她记得大师兄的目光有些灰暗,他说,这世间万物太庞杂了,我们的本领太低微,就是学穷一生,有些问题永远也弄清楚,他又看着自己说,就像你们女孩儿的心思,我就永远搞不清,天上有惑,人心中有惑,这就是一切烦恼的根源。

阿斋的用手又划了一道直线,他继续说道:“本来世界上的事是由因和果组成的,由因而得果,就像种子种下,总会发芽,这些事一件件安顺序安排过来,就是天道,是轮回,就是过去和未来的联系”。他突然面露出极大的恐惧,说道:“它说,我们这个世界错了,他说我们的世界是由因推出的一个无解的结果,它是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存在,就像一条互相缠绕的蛇,找不到开头,也无法寻到结尾。”

这些话,穆遮听的云里雾里,却见玄鱼脸上惊疑不定,她追问道:“如果一直如此,会怎样?”

阿斋手指画出一个绕来绕去的死结,他说“它说,它就是这个世界的惑,无始无终的问题,这世界只要存在,它就与这世界休戚与共。”

玄鱼听了又问道:“它...还说了什么?”

阿斋忽然用双手抱住肩膀,似乎冷得打战,口中道:“我好冷。”阿斋娘慌忙把他搂得更紧,说道:“那不说了,这里的门坏了,我们进里屋去。”

玄鱼手指一屈,落在地下的两块门板,忽然如软革般弯屈起来,她手指一弹,那门板也在地上弹起,左右不差的钳在门框上。屋中的寒意顿时消减大半。

玄鱼道:“阿斋娘,阿斋说的话很有深意,我想多听一会儿。”说罢,躬身一礼。阿斋娘见她法术炫奇,一时也不敢反驳。

阿斋道:“我是心里冷,我在很深很深的土地之下。”玄鱼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在,很远很远的高天之上吗?”

玄鱼说:“我现在不和惑在一起了,我在另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玄鱼问道:“那是什么?”

阿斋说道:“它个头比惑小的多,看上去似乎不起眼,可是它的心里有最为危险的东西,那是一个个种子,那些种子在飞快的绕着一个核心运行,它们并不稳定,它们并不听话,它们很调皮,一旦它们离开核心,它们就会一个撞上一个,然后开始分裂,每一次分裂都会是一次爆发,每一次分裂的爆发都会比上一次大十倍。”

玄鱼脸色已经苍白如纸,颤音道:“你,你在哪?”

阿斋的表情有点不确定,一会儿才说道:“那几好冷,有几千里深吧,那里窄,那里原来有水,因为打的太深了,水被更热的水蒸发了...惑说你们胆子太大了,居然把那么危险的东西埋在地底下,它说你们埋的越深,危险就越大,它说它已经找到它了,说只要它轻轻一引动,这个世界不用等它到来,就会毁在我们自己的手上...”

玄鱼眼珠飞快转动,突然跺脚大叫道:“哎呀呀!真是糊涂,我居然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一语刚落,忽然身形如箭的射出,那门已经闭拢,她双肩居然插进门缝,整人如纸片般飞入门外的风雨之中。

苍穹之上的雷霆崩裂,夜中村正大宅的屋脊一时惨白又一时黝黑,在屋脊之上,正首位蹲着一只怒目张牙的狻猊,它被雨点打得水花四溅。忽然它眼里亮起一团红。

它身后的狻猊眼睛也红起来,四条屋脊上的的十六条狻猊眼睛都燃着了,这大屋的脊拢之上仿若突然亮起一串红灯。

为首的狻猊一纵肩,窜进千万条雨线里,瞬间它抓住了雨线中飞来的一物,怒吼连连,连撕带咬,那物来势不减,劲如利箭,它带着身子上撕咬着的狻猊,连翻几个跟头,直勾勾摔进屋脊里,数十片瓦被激飞而落。

那狻猊被抵在瓦上,它的前爪按在来犯之物的身上,低吼不止,那物耸起细细长长的身子,像一根竖起的白色旗杆。

它像一条白色的蛇,头上扁扁一片,浮出一颗黑色的眼珠,它由屋脊上向院落中打量了一眼。

那只狻猊还在撕咬着它的身体,它尾巴一卷,在狻猊身上连缠三道,然后狠狠一勒,狻猊“喀嚓”一声碎成数块。

这时屋脊上啸声大作,其他十五条狻猊各自窜到半空,向它扑来。白蛇的头忽然削为剑尖,它迎头窜入狻猊之中,疾如电火的飞驰,轨迹如同织网,一瞬间,它又窜回屋脊,缩起身子盘作一团。十五条狻猊已被一瞬间窜的粉碎,化作瓦砾纷纷坠下。

“又是这婆娑里咒符魇镇之物”它心里想,自己的法力已经虚弱到如此地步,连这些泥塑瓦雕的镇邪图腾都避不开了,而且它脊髓已断,真元正在不断消散,不过还好,还算及时,它目光一转,已经找到了奔波半日要寻找的目标。

它凝视着这座青瓦大房院落的中央,“就在这里。”

它从梁上挂下来,落到地上,向目标游去,雨水把地面打得一片泥泞,这泥泞里还有着它自我的碎片,有些部分的“它”已生机丧尽,有些部分“它”已化作肉泥,它绕过这些尸体与废墟,它的目标就在眼前,其他都不重要,穿透银河,来到婆娑,成为低等生物,再植入这些腐臭的皮囊,它本来是法力无边的神,却要经受这么多痛苦和艰辛,但这一刻,所有牺牲都值得了。


十七 我患我身

它可以把最后一点法力集中起来,将肉身的一部分化成一颗种子,那是一种无机化合物,它属性炙热而活跃,那个产物的内部是个由无数个种子环绕的离心结构,它只要入侵进去点燃其中一个,一群种子就会离散,种子会散发出更多的种子,然后裂析分崩,这是一串链条,每一次分崩爆发的能量就膨胀十倍,开始不过是火石电光,最后会诞生一个太阳。

它一点点爬上那口老井的井沿,这口老井被挖得好深啊,人大约以为这样就会安全,可是却不知道这是自掘坟墓,他们把井一直掘到了婆娑的根源处,那么一旦爆发,这个婆娑就会中间开花。

它看着泛着幽幽青光的井口,那里太深了,如果跳下去,在一千里的下坠中,它会先冻成冰坨,再下坠过五千里后,就都是高温的炼狱,连石头都会被融化,除了它要送入的那一颗种子之外,它会形神俱灭。

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它就要纵身一跃时,突然浑身战栗,身体再无法挪动一步。

它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受,真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它在恐惧死亡——

“为什么我会恐惧自我的消亡?,我不是一个凡人,我是神的一部分,我该是无始无终,不悲不喜,不垢不净,我为什么会跟凡人一样软弱,贪恋生命的存在?”

它惊诧不已,无法接受,它的试图压制这种情绪,可它的肉身违背了它的意志,始终一动不动。这种犹豫持续了一弹指,如此错过了一纵而过的机会——

间不容发之际,一人如箭,从院外的风雨中射了进来,她黄冠道袍,水花飞溅,一足立定,便从袖中的拂尘上拔下一根银丝,在手中略略一捻,那根轻软银丝突然挺直,坚如箭矢,她一甩袖,那根银丝飞了起来,划过一道弧线。她口中念诀:“吾道如光——破军之枪|

“白蛇”看见了那个黄袍道姑,猛然醒悟,使命感压倒了恐惧,它身体一纵,悬在井口上方,蜷成一颗丸子,它的头部的一端蜕变黑色的结晶,如同一颗抽出嫩芽的果实,然后,水滴似的下坠——

可它还是太迟了。

那根银丝破风之声大作,接着像一根长矛似的“日”一声,栽了下来。

“果实”尚未没入井沿,身体忽然被这根势不可夺的细丝贯穿了——

银丝的长矛穿过即将落入井沿的“果实”,扎进井沿的石壁之中。

“果实”痛苦的挣扎,它细长的尾巴一阵盘旋,把了这根“长矛”缠了一圈又一圈,有如一条盘住天柱的螭龙,

“好难受﹉”它觉的周身痛不可当,知道大难来临,自己即将魂飞魄散。

它恐惧之极。

“当我和神是一个整体时,我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神把我分裂出来了,注入了这个婆娑,我不再是神,神也不再是我﹉”

我不再是我们。

它终于懂了,当它临凡,成为凡胎肉身时,它就不再是不生不灭的了,它嗤笑生命的软弱时,殊不知它也成为了一个生命。

它也开始贪生怕死。

它神识开始一分分的消散,它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蒸发湮灭。

“我要死了,可是神呢?”

它深深的叹了口气,然后瓦解兵分——

玄鱼箭步冲到井沿旁边,手指一吊,将那根银丝拎了起来,她查看那条屈蜷如死鳅的惑化之怪,确定它八识尽丧这才放下心来。

她心道,好险,好险,她的目光也探进井里,那里深不见底,通往地下幽冥之所,那里的根源之处沉睡着一个魔头。

它本就是九地之下的狂魔,所以才被先师以无上法力,震慑在幽泉之所。

她抬头望天,雨线已经渐渐稀疏,天色还未破晓,晨雾已经逐渐弥漫。在略略泛白的光线里,她看见井沿上,有两个浅浅的脚印,井沿是由青条石垒就,那对脚印陷入石中,轮廓清晰地像踏入一块软泥。

她不由心驰神往,想起十二年前,显圣先师就站在这里,那时的先师一百一十五岁,寿眉如银,大袖当风。她注视着天穹上那颗狂发如瀑的妖星,想着即将到来的天地之碰撞,却从容不迫,只是将双足在井沿踩下一对脚印。

她童心大起,不由纵身一跃,双足恰恰踩在井沿的这一对脚印上,望望天空,又盯着井口,恍惚间把自己当成了大成显圣先师。

“以惑星的牵引为助力,以火药为引,以此井为膛,爆发之威,可以把“息墒”推到两万里之外的天上,它会如一颗弹子,深深扎进惑星表面,它自身的物质跟惑星一相遇,就会爆发一连串的分裂,爆发的力量跟洪荒诞生之初的崩塌一样狂烈。

所有附近的物质都会被蒸发,如果你眼珠可以抵抗比火热一百倍的高温,你就会看见一轮新的太阳。”

“惑星会被这种力量击败,它将改变轨迹,向洪荒的远处逃逸”

“息墒”之力是构成这个世界最基本的力量,本来不是我们凡人可以运用的,如果它在婆娑上被引发,婆娑也免不了毁灭的下场,因此先师联合一些异能之士,打下这口井,这井深达地隧,直入黄泉,再用铅将“息墒”包裹起来,投入井中,使平时断不会有人可以触及。”

“只有当惑星再次临近婆娑,息墒才有可能被引出井口...”

玄鱼好奇得盯着井口,想着大师兄跟她说的许多往事,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那被炽热的黑丝缠绕着的“息墒””,沿着井壁飞快地扶摇而来——

她正想入非非,脸上忽悲忽喜,突然她手中那根银丝上的“泥鳅”一扭,居然活了过来,然后一跳,向她的脸扑来——

玄鱼惊叫一声,用手捂住脸,这下身子一斜,脚下立足不定,居然一个踉跄,摔入了井中!

十八 直入黄泉

她应变还算机敏,身没入井口之际,双手一撑,按住井壁,整个人立在了井身中,那条“泥鳅”只在她脸上碰了一下,随即落了下去,井口微白的光线照得它亮了一下,随即没入茫茫的黑暗。

它早已死得彻底,只是神经反射的跳动,使它好似复活。

玄鱼双手抵住井壁,足下一蹬,试图游上井口,那知那井壁滑不溜手,一蹬之下,身子又向下坠了一截,这口井本来就打得极阔,由井口往下,又是越来越来宽,她双手攀缘不住,身子越滑越急,一连滑下十丈,此时井壁已经不是条石,已经变成了生铁,越发的冷如寒冰。

她知道再滑下十丈,生铁又会被熟钢取代,再下一万丈,井壁就全是厚厚的黑铅,黑铅会一直延续到石头都能融化的炼火之狱,息墒蛰伏之所,那里有多热,她没必要多想,在到哪里之前,井里的温度会比冰冷上一百倍,她周身血液都会冻结,成一为副干尸。她欲哭无泪,心想要真如此死了,不知样子会有多难看。

吾道宗中有御风飞行之法,她道行还浅,自然没有学过,此时她身子越坠越急,手掌已经磨得鲜血淋漓。她索性双手一撤,抱住肩膀,并拢双腿,任身子如投渊之鱼,向茫茫未知坠去。


不知下坠了几时几刻,玄鱼抬头,井口已经杳然不见,在黑暗中,又无参照,她觉不出坠速有多快了,感觉自己似乎没有在下坠,反而像是浮在空中凝滞不动。她想起大师兄说过一个笑话,说一个人一向乐观,有一天从一座极高的塔上坠了下来,因为太高了,半天也坠不到底,于是每一刻,他都告诉自己,至少现在还好。

忽然,深渊里隐隐有些光透了上来,她恍惚看见了井壁已经是白的熟钢,相对于玄鱼的下坠,它们上升的速度已经不是的眼睛可分辨的了,她只看到一条条黑色的纹理的周遭井壁上身上滑来滚去。

她从眼中迸出几滴眼泪,那眼泪并不下落成一串,而是飘在她眼睛旁边,颤微微的游走,像颗颗浮动的水晶,她知道它们并非飘浮,而是跟她一样,正以一息几百丈的速度下落。

她想,至少现在还好。

由井底深处散发来的光线越来越亮,它微微发蓝,像一圈圈波澜,忽然从井壁上飞纵而上,一波,接着一波,频率越来越快,接着,一阵闷雷式的轰鸣,由远及近的穿来——

那只有一瞬,玄鱼知道,她的机会大约只有一瞬的十分之一,“这是最后一支秋千,我得搭上”。她笑着自语了一句,然后一喝,将肺中的所气力都喝了出来——

“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空气已经十分稀薄,她脸上已裂起片片的薄冰,她本来是以龟息之法苦苦支持,而那一吼用尽了她修道十五年的真气,这里的井身已经宽若中堂,一句吼出,回声不绝,震耳欲聋!

玄鱼的道冠已经弄丢了,发髻已散,一头黑发冉冉漂浮,丝丝飞舞,她又一蜷,用双手抱住膝盖。由如一个在母体之中,期待涅槃再生的元婴。

她双目紧闭,脸上八条暗金的法纹逐渐凸显,又被冰慢慢覆盖——。

从深渊之处绽放出的蓝光越来越强,它已亮为一团炽白,从那白的不能直视的光中,巨大的动能喷薄而出——

十九 吾道为光

穆遮背了一袋三十支整装的雕翎箭踏入村正家的院落,那时已经是破晓曙光之时,天际之白有如鱼肚,云中有些零散的雪花碎鳞似的落下。

昨夜院中乱斗的痕迹被这雪薄薄地埋了一层,泥泽中的碎片看上去也不再触目惊心。院中一个人都没有,穆遮走了一圈,又从院中踏进屋内。

玄鱼和村正都杳五痕迹,屋中一切却如他昨天离开前那样,井井有条,一丝不乱,还有那幅挂在屏风上的星图,画面中狂发的惑星,依然仇视着画面中央如鸭卵一样的婆娑。

他缓缓走到后院,马槽依然如故,大青马瞅见他过来,“啾啾”的嘶鸣,鼻口喷出一团团的白雾,他走过去,马又低头避过他,身子一个劲的打战。它无法说出发生过什么。

他无可奈何,又走回前院。

昨天的风惊雨急好像都被留在昨夜,玄鱼和穆青似乎都被初晨的那一场凉薄带走了。

他预感可能再也见不到玄鱼和穆青了,昨天打了獐子,碰上玄鱼,和村正的谈话,都像是一个诡异的故事,他只是局外人,偶尔跟这故事里的主角擦肩而过。

一次倾奇的邂逅。

他一时有点难过,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一步步走回前院,雪下的更大了,风也飞舞盘旋,那口老井居然被风雪吹的微微摇动——

他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可是眼前的老井确实在剧烈的撼动,他听一声闷响,像一声裂帛,从大地深处传来,脚下的土地随之如狂涛中的小舟一样颠簸起来——

老井被它下面的土地顶了起来,它垒砌的条石像是拢起土地的一圈头箍,忽然之间,海裂山崩,这拢土地把井口挣的粉碎,接着它身上也挣开七八条巨大的豁口,一头荒蛮巨兽正破土而出!

这头巨兽挣脱了土地,跃向在空中,然后落下。

轰然一声,它八个轮子稳落在地上。

那是一辆黝黑的铁车,两头狭细,中间浑圆,形状像一枚橄榄,那八个轮子炽红发光,冒着滚滚的白烟。

它浑身透亮,像是渡了一层水银,闪闪发光,它通体像被铁水浇灌过,居然没有一丝裂隙。

这个鬼斧神工之物,挟着有干天和之力,从地府来到人间。它的表面“咯擦”一响,从平滑如镜的表面裂开一道弧形似的裂痕。穆遮惊疑不定,不由张弓搭箭,对准了它。

它身上的裂痕飞速拉开一道月牙,像是对穆遮绽开了一个笑脸。

这个笑脸是一道门。

咯吱一声,这个门闪开了,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材出奇的高大,身穿了一件暗红色的长袍,头戴了一顶黄色的大冠,那冠子很奇特,像一只瘪靴,倒扣在他头上,他张相更奇,皮肤白的像石膏,鼻梁长得如鹰嘴,眼陷在深深的眉框之中,瞳孔殊异之极,颜色一只是绿色的,还有一只是红色的。

他居然有一对阴阳瞳。

最奇异的是他身横七竖八挂了好几件劳什子,脖子上挂了一串佛珠,又坠着一个小观音像,前襟上贴了三四张天师符文,左手腕上套着一个银链系紧的藏教双身四手的降魔金刚。

他右手上握着一个十字状的架子,他把这个架子攥的很紧——他还抱着一个人,那个人蜷缩如婴儿,一头秀发湿淋淋的贴在身上。

他把那个架子放在那人的前胸,口中喃喃不知颂念着什么。那个人“嗯”了一声,脸垂向穆遮。

她双颊之色如苍白的火焰,双眼似闭未闭,像是疲倦到了极点。

正是玄鱼!

穆遮又惊又喜,紧扣弓弦,大喝一声:“你是何人?放下她来!”

那个怪人抬起头,淡淡的看了穆遮一眼,那对阴阳双瞳里有股浓浓的凉意。他开口说话,每个字都很清楚,只是声调有些古怪——

他说的话跟玄鱼第一次见到穆遮时说的一模一样。

他说:“吾,道,为,光,普,照,十,方。”


二十 宋倾奇


时间退到昨夜酉时四刻。

宋倾奇盘膝在一片冰雪之上,这块冰雪由珠穆朗玛峰上淌下的冰水凝结而成,而在他身后,那些坚冰从雪山之巅倾斜而下,先融化,又凝结,又融化,最后成为相互抵触的雪块。它们非常的多,浩瀚如海,每一块都奇峰凸起,在强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喀嚓”一声,一块雪崩裂了,化作一蓬白色的尘埃飞溅而下。

宋倾奇的双眼睁开了,他本来六观尽隐,神识流连于生死寂灭的幽冥之所,这种枯禅他已经坐了半年,此时他从三界之外收回游思,自根源之处破镜返照,他站起身来,身上的寒冰纷纷崩裂,如一条冬眠的鱼,破冰而出。

带起的一阵啷当做响。

他身上有数个图腾饰物,中原的,有吐蕃,还有毒身的,对于他最初的宗教信仰来说,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也有好几个名字,从泰西之地的乳名,受洗入教后的教名,到这个东方国家里汉人的名字。

宋的名字叫倾奇。


他觉得神只有一个,不同的地方的人因为喜好把它们分成不同的类型又因此争斗不休。

其实区别,就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他离宋有数万里,在他面前却有一口用条石堆砌的老井。那井口阔如中庭一

在这寒天彻地之所,宋倾奇对着口井默默坐着,手指交叠,他是泰西人,手中结的却是黄教的金刚杵印。

他面对的这口井里埋着狰狞之物。

他在看守着它,十二年如一日皆是如此,万里之外,一位东方人看守着另外一个出口,他们相互守望至死不渝。

“噶擦”又一块积雪崩塌,这次的震动比刚才更大,更多的雪块被卷入,飞泻的洪流由山腰滚滚而下。

“积雪捕捉到了微弱的声音。那个宋的骑士遇上了麻烦。”

宋倾奇走井口边,双手结了四个藏教降魔印,在口中高呼——:“神威如狱。”响如狱霹雳,声浪落入井中,在井壁上冲击回荡,井壁的特殊构造会将它放大,一声会化做千千万声,它从另一端冒出来时,会成为一颗炸弹

他手腕上系着两串蜜蜡珠子,还坠着一支降魔金刚的造像,他从西方到东方的诸多身份里,还有一个是藏教的伏魔上师。


宋倾奇听着那句咒文隐隐而去,他心说:“我不能,比它慢——”

他抬头看着那支“秋千”。

它就漂在这口老井的上方,又像一片轻若无物的叶子。

蓝得透明天空在它之上,它就像倒着漂在那一汪湛蓝海水里一叶方舟。

它像一支巨大的黑色橄榄,两头尖细,中间浑圆,由一种特殊的金属打造而成,又浇了一层的黑铅和沥青,这样的表皮可以隔开低温,冲开烈焰,穿透地核。

它在大地隧道里中来回摇摆,可以跟“息墒”并驾齐驱。



“我们无须任何的神,只需要仰仗万物运行之道。”这是显圣先师说的,那个宋朝白发女巫,她说话时,样子迷人,目光坚定且明亮,她带来了这一艘神奇的船,它主要材料由十二年前陨落在地球上流星碎片,那是种奇特的金属。

它和这块土地的磁场互相排斥,因此可以浮在半空。

她接着就打下了这口井,它穿过地幔接近地核,通向东方。

如果他从大地之上去宋,要经过青海,西夏,敦煌,有繁华的都市,也有不毛的沙漠,这可能会是场惊艳旖旎的旅行,只可惜,这次没有这么多时间。

他要借助这艘铁舟,直接从一头,穿到另一头。

这艘船的两端是尖锐的冲角,中间部分可以坐人。宋倾奇用手碰了下它悬下地面的一端,他手上的温度,使它很快有了变化。

它由另外一端开裂,裂口越张越大,使它像一枚被分成两瓣的坚果,接着这两瓣倒翻过来,有如一张巨嘴,将宋倾奇“吃”了进去。

宋倾奇进入了“铁舟”的内部,它既是空的,又是实的,这种金属的特异之处,就是可以根据人的体温改变形状,它现在变的很柔软,宋倾奇的四肢,头,面,被涌来的“软革”紧密的包裹起来。

在之后的高速冲击中,它可以保护宋倾奇的骨骼不受在压力的伤害,它表面又有无数的细孔,可以给宋倾奇提供足够的氧气。

那舟将所有的空隙都填满了,宋倾奇几乎成了它的一部分,然后它似乎变的更修长,像一滴拉长的水滴——“咻”一声,穿入井口,消失无踪。

铁舟滑入深海,随即风驰电掣——

它被大地的引力牵引,几乎不需要动力,在接近地核时,它速度会越来越慢,但是惯性会使它最后逃逸,“息墒”会离它很近,一度甚至会并肩而驰,

如果宋倾奇计算没错,铁舟会追随着息墒,接着会在另一端的地幔超车,然后井壁上钢铁会提供足够的磁场斥力,让铁舟势能挣脱引力。这过程中,它的速度会接近于音速。

铁舟会穿越冰点之下的酷寒,又要穿过比烈火还炙千倍的溶浆,然后突破音障,以无以伦比的速度追上自己刚刚发出的那一声咒语——

“希望那个老骑士不要坠的太快了——”

那只倾刻,“铁舟”已穿透了地壳,越过千里的寒流,扎进炙热的岩浆,“息墒”就在它前面飞驰,它个头小的多,更精粹,更猛烈,它表面的铅层被核心能量不断催化挥发,飞散出一根根精光闪闪,分裂开叉的乌黑丝须,铁舟看似被它牵引,走着它十二年不变的路径,它们一度亲密的有如情侣,难分难解,当灼热熔岩就褪尽,周遭再度冷如悬冰时,铁舟忽然超过了息墒,无情地把它抛在身后。

铁舟裂帛似的一阵颤动,它走完了这个旅程大半,速度已经达到顶点,当它接近另一端的井口时,势能开始减弱,速度也开始放低,秋千已经荡到了最高点,它无力跃出地面,开始回落——

这时有一个人追上了秋千。

穆青从井口落下也有一阵子了,速度比“铁舟”回落的速度略快一点,他几乎冻僵了,浮动着有如一支羽毛,轻轻地附在了“铁舟”上。

“铁舟”的表面感知了他的体温,它陷下一个漩涡,用浪花抱裹起他,把他混入自己的体内,放在宋倾奇的旁边。他们的空隙都被金属填满,彼此看不见对方,可是声音可以传递。

宋倾奇说:“嗨,老伙计,这一次开始了吗?”

穆青还在打哆嗦,一会儿才说道:“是啊,比上一次厉害得多。”

宋倾奇说:“那么,我们该庆幸,自己还有精力,去赴这一场欢宴吧!”两个人一起笑了。

一会儿穆青问:“这秋千再荡几次,可以回我哪去?”

宋倾奇说:“三次吧,不说话了,压力现在越来越大,肺会破的...”

二人沉默不语,“秋千”向另外一端极速的荡去,又一次突破了严寒和酷暑,白色的冷狱和红色的炼狱,它第二次回时来又接下一个人。

她几乎经冻成了一具冰尸,金刚法咒用光了她最后一点气息,同时这也让她以一息百丈之速,迎头撞上“铁舟”时毫发无伤。

她也被铁舟拥入怀中,她赶上了那班秋千。

铁舟载着三个人,飞快的荡向另一端——




二十一 尾声



宋倾奇看着持弦怒目的年轻人一言不发,然后慢慢躬下身,小心翼翼的把玄鱼放在那一片薄雪之上,他退后了两步,从他背后又闪出一个人,正是穆青。

穆青脸上带着悲欣交集的表情,冲着穆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穆遮问道:“穆叔!这是什么?”他指着哪辆浓烟滚滚的铁车。

穆青回头看了眼那车,伸手虚抚着它的表面,微微一笑,说了句费解的话:“这是我们的秋千。”

穆遮困惑不解,他放下弓箭,回过头来,他看到了阿斋娘领着阿斋正走进院子。

阿斋脸上很恬静,他扬脸冲着天,一片片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笑着说:“天白乎?”

阿斋娘笑着拍拍他的头说:“天白了...”

这一天是,宋,崇宁五年,冬至,七年之前,阿斋就在相似的天气里,被送到这个地方。

岁末不远了,这个故事里的人并不知道,岁末之后,道君皇帝将改元,崇宁六年,二十一年都不会存在。

或许他会被金人掳走,北宋会就此灭亡,或许他会励精图治,使国家中兴,或许他会花石为役,狂征暴敛,或许他又会轻谣薄赋,与民休息。

或许十六年后,惑星会撞中婆娑,三千世界,归于湮灭。

这个世界的轮回,因果都在阿斋被送来那一刻,超越了造化,陷入了未知。

残秋已尽,隆冬方至,未来无常。

诸神都不知道以后这个世界的变化。

因为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青蚨子

一 轮回

太初有道,道就是神,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上古之时,鸿钧创这个婆娑之时,就以七为最至善至美的之数,万物滋长,生生造化,都从这个奇数中演化而出。七七四十九,玄天之变,奥妙无穷。它留下造化神碟,阴阳鱼,阴爻跟阳爻,然后纵身洪荒,从混沌劈开一条通道,宿星入命,去了婆娑。

它走以后,这里一切都归于沉寂,只有造化神碟,按轮回之数,一丝不苟的运转,它主持了无数个婆娑中的轮回,浩瀚如恒河沙数。

轮回就是因与果,天道因循而反复,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种子可以长成大树,孩子可以成为大人,纸鸢可以飞在天上,苹果可以落在地下,热会涨,冷会缩,万物的规律,皆由造化神碟,依照鸿钧的设计,有序而合理的运行。

这个设计万世不易。

为何造就有规律秩序的婆娑?

女娲觉得,是为了促成一种最为特殊的化物。

生命。

太初,神使大地浮于水上,又说要有光,接着促使水里的碳基跟碳酸接合,碰撞分裂,迸发出妙用无穷的变化。

它们初时不过是水底知觉低微的虫,可很快会从水里走到地上,会修炼出四肢百骸,这时道会进入它们七窍,使它们形成八识,六观,耳眼鼻舌心身,声色香味触法,它们将有能力认知这个世界的秩序,掌握造化。

这一切要经轮回搬弄,无尽时间的等待。

在七兆分之一的某个婆娑,机缘巧合,因果叠加,会发生这种奇迹,它们就会成为他们,一种能理解道的生灵。

造化神碟,以及宇宙洪荒,为此而存在。

女娲想:“鸿钧真是个无可要救的理想偏执狂。”

鸿钧走后,它受命看守造化神碟,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亿兆的时间,其间,它如所有无所事事的守夜人一样昏昏睡去。

直到它被洪流般的巨响惊醒。

它睁开眼,发现造化神碟正在崩裂。

鸿钧走了多少个年头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它潜运神功,默观周天三万八千兆的星宿都没有发现鸿钧的踪迹。

“它一定是去了那个婆娑”。

女娲心里想到,在七千个位移前,鸿钧说过,有一个婆娑上,已经诞生了它一直期待的生灵,只是这个轮回里的事件序列不稳定,它逆推了九十九个兆数的轮回,这个生灵的进化还是不完美。

他们的智慧使他们具备认识道的能力,也具备自我毁灭的能力。

或早或晚,他们的文明会引发灾难。

它最后一次运转时间,因为过于急功近利,造成了一次严重的事故。

这个婆娑产生了惑。

惑是一道无解的题,是时间走向分岔反应,当轮回的序列不稳定,时间流无方向的运作时,惑就会产生。

鸿钧无力消除它,这是造化的自动纠错,是程序冗余的结果,惑会毁灭那个婆娑,以维持造化轮回的稳定。

可是鸿钧实在太执着于那个小小婆娑上的碳基生命了,它居然决定去一趟,解开惑难。

它和女娲的智慧广大,可还是有理的,以有理的智慧去解开无理的问题,鸿钧真是发了狂。

女娲知道它注定失败,可还是等了它很久,现在,大难临头,它无法再等,要么只能坐造化分崩,洪荒的毁灭。

它必须去那个婆娑寻找鸿钧。

女娲要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她要去的婆娑太遥远了,以太一星冕,要度过七的七百七七个次方位移,用星槎去 以它的生命长度, 都会消耗掉无法承受的时间。她决定用盘古斧。

盘古斧并非是一把斧,它并不能裂开混沌,只是在洪荒之初 鸿钧用相同材质 制作了它和造化神碟,于是它一直就与轮回同律,一旦有需要,用它的若大法力,可以在轮回之中,又抢在因果事件之前到达。无论有多远,跳出三界,不生不灭。

女娲还在犹豫,去那个婆娑,它还要牺牲很多,婆娑是凡人的世界,是红尘涤荡的所在。它若要临凡,就必须,彻底舍弃掉现在的一切,成为一个,以碳基为基础的 肉身凡胎。

这一犹豫,就再也无法熄灭。一思又是千年,它大约运算了七万个念头,升幂 降幂,解析,耦合,它犹豫。可是拖延并不能解决问题,它感受到了极大的恐惧,这个婆娑,这个轮回,惑的危害急速扩大,最终出现了歧点。

这是分崩离异的先兆,造化神碟微微发颤,发出一种痛苦的光,还在勉强的维持因与果的逻辑。

女娲已无法再运算了,歧点还增加,歧点包含于运算的过程之中 ,冗余错误将覆盖一切,它伸出五指,神念运转,虽然十分艰难,可是也掐指算出,如果这种情况继续发展,因将无法推出果,婆娑会失去物理规律,土崩瓦解,由今日而始 一亿年后 侵吞整个混沌。

不能再犹豫 鸿钧还没有回来,它可能沉湎在某次神游之中了,沉睡于 宇宙的某个角落,那老头子太痴迷于理性的完美了,它总是攒挪五行,搬运乾坤,试图阻止任何误差。这一次,女娲要独自行动,去婆娑。

成为肉身,要放弃百分之八十的法力,剩余的一小部分 也必须幻化为极为坚硬的结晶 才可能穿透银河,而在那个婆娑生存,女娲的有必须变成柔软温暖的肉体,两者不能并存,它必须将它们分别运输。

女娲飞了起来 她细长的身体 突然一亮,升腾起千须万触,如火如荼的光,这些苍白火焰缠绕着它,它的法力在这次锻造中历练成为金钢,再化为千片万片 由盘古斧的破碎虚空而去,这是一次盘涅,女娲,被燃烧殆尽,它的身体,在火中渐渐温暖,通天之力,脱骨换胎,原来的神消散了,肉身正在孕育。

银河太漫长了,肉身太脆弱了,最核心的智慧要保证无损,它必须把它存在一个晶体里,包裹在最严实蒙皮之中,必须把肉身的智慧分成了 受,想,行,识,以完全符合那个婆娑的自然,瞬间,它把它们分离了出去。只剩下了基本的原始本能,到达那个婆娑时,在智慧没有回归之前,它的肉体会化身千万,存活下来,等待涅槃。

一切就绪,万事皆遂,女娲一弹指,俺嘛呢妈吽!急急如律令!去婆娑!一瞬间,它的肉身也分裂为无数碎片,追逐着轮回而去——


二 黄冠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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