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在高处,坐在平台边缘,手扶着生锈的扶手,那里灯光昏暗。我带了酒,看广场上的行人来去匆匆,他们攀谈,没有声音,全世界都笼罩在一大片沉默之中。
我有点相信她是美雪了,美雪信誓旦旦说过要学会跳舞,动用她那不够完善的运动处理器,私下被我撞见过一次,因害羞而手足无措。她对着自己卧室的落地镜比划,虽然手脚不够协调,但我能够确信刚才广场上起舞的与我那日见到的是同样的舞步。
她只是坐着,不再看我,一会儿双手托腮,一会儿仰面平躺在平滑的地板上。没有阻止我喝酒,一句话都没说,她以前可不这样。
“就允许你喝这一回。”她突然坐起来,嘟着嘴冲我说。
美雪也会这样说,她抵触我喝酒。
“谢谢。”我说。
我摸摸胸前的口袋,从中取出一枚正方形影像,“手伸出来。”
“干嘛?”她不情愿地伸出左手。我轻轻把那枚影像放在她的掌心。
红色和绿色的影像徐徐展开,缓慢生长。
“玫瑰。”她叫了出来。
“用这样大惊小怪吗?”
“我最喜欢。”她盯着眼前的玫瑰发愣,脸颊在花瓣的映衬下泛着红光,喃喃道,“难得你还没忘。”
“还记得迷城卖花的那个?”我强迫自己把她想象成美雪。
“那个小姑娘?”
“她还问到你了,没忘记当年差点因为很多天没有卖出去一朵花而差点被解雇的事儿,而你兴起买了她全部的花。”
“我还害你一整个月没有填饱肚子。”美雪抬起眼帘,露出歉疚的表情。
“一个月零十五天,我十五号发工资了。”我纠正说。
“你的酒喝完了没?酒瓶给我。”
我一口气饮尽瓶中残酒。
“喏。”我把透明色的酒瓶递过去。“我还没说这支花的来历。实际上,是那小姑娘托我送给你的,她挑了最好看的一朵,说那样才能配得上你。”
“没有人能够配得上一朵花,”冒牌女将酒瓶凑近鼻子,吸进些空气,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口中小声嘀咕,“不能理解”。她不能理解为何有人喜欢把这刺鼻的液体灌倒肚子里。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玫瑰置入狭长的瓶口,整个瓶子充盈着花茎似墨绿色的光。
“你让我想起了观音大士。”
“那又是谁?”
“一个普度众生的女菩萨。”
“我喜欢这个比喻。”
“我得回去了。”想起明天还有面试。
我站起身,顺台阶下去。冒牌女从始至终垂着头,跟在我的身后,我想半天也没有想出拒绝她的理由。
回到家,天已经很晚了。轮播节目的公园早已关停了屏幕,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我领她回了家,卧室里视讯指示灯闪个不停。
十几个未接,全部都是大笨熊打来的。他显然只知道我的工作比特,不知道我的随身比特,没办法立即联系到我。
冒牌女自从回到家至终都没有停下手头的活计,整理书房,打扫房间。简直跟美雪刚来到这个家时一模一样,连把鬓角的头发撩到耳后的动作都如出一辙。与美雪唯一不同,她的话要少的多。不知是否源于我给她施加的压力。我一向不擅长打破僵局,我们该给对方时间,去适应彼此。
我躺在沙发上,回拨了董本雄的比特。
“洛,你可回来了。我给你打了一下午电话了,你都不在。”他正用猫草逗趴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那只慵懒的灰猫。
“忙着找工作去了。”
“怎么垂头丧气的?不顺利吗?”
“我挺好的,什么事你说。”
“我找你有事儿,正事儿。那什么,闲扯一句,我出丑的事儿你不会知道了吧。”
“哪,”我楞了一秒钟,“你说的是哪件事?”
“哪件?”大笨熊脸色都变了,“有很多么?今天,”他强调说,“就今天的。”
我点点头,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会不合适,又摇摇头,没有,我撒谎说,没有。
“那还好,今天最好不要关注任何新闻,没好处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
“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老朋友没问题吧?”我心里嘀咕,那也不至于一下午时间十几通呼叫吧。
“那当然,最近都还好吧?”
“最近啊,最近组里的研究进行的很不顺利。其他人的研究成果我信不过,就回来找你了。”我注意到灰猫打了个哈欠,“之前有跟你提过,关于‘李莲英情史’的案子,希望你能接下。”见我犹豫不决,没等我开口,大笨熊连忙摆手,说,“不用现在回复我。给你时间考虑,想好了就跟我说。”
“别像以前一样固执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如今的形势可以说是不容乐观嘛。我知道你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缺钱。我这边帮你申领了最后一个月工资,费了挺大劲,过两天财务会划款。若是再遇到困难,尽管跟我说,我会帮你想想办法。”另一面传来女人的叫吼声,大笨熊皱了皱眉头,缓缓抬起手臂,灰猫顺势跳了下去,“好了,今天就先说到这儿,你嫂子又开始发疯了,我去避一避风头。你自己好好想想,考虑考虑。”
第二天我就穿越长长的玻璃连廊去参加了面试。
办公桌上放着一沓十公分高的考核单。每张考核单都写着一个问题。
面试官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他身着正装,左胸前挂着人事部的工牌。他抓起桌子上的考核单,随机翻了一页,抬起头望向我。我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毫无生气的死鱼眼。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镜片足有五公分那么厚。眼睛在凹面镜的作用之下显得更小了。
“下面开始面试。”他顿了顿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你的头发为什么这样乱?”
“这象征着自由。”我说。其实是仓鼠嘱咐我要这样搞的。
“下面开始面试,”他随机翻了一页,“请问,”面试官眼皮上抬,透过镜片上方往我的方向看,“你对我们这份工作有什么了解?”
“诗歌筛选,我听人说有点像工作的流水线。我以前就是做信息筛选工作的,”
“说出你喜欢的一本诗集。”
“《在地球醉了一整天》,真由的作品,每次读都有不同的感受。”
真由的所谓诗集不过是真由抵达灰星之后的一些随笔,后集结成册才有了今天看到的这本诗集。真由的写下这些东西时,从没有想过给很多人看,所以我认为有人批评他是个“坏的不得了的开始”,对于他本人来说是十分不公平的。
真由的一生平凡无奇,几乎找不到亮点,做历史的也不会怎样提起他,因为他根本没有值得被提起的情节。早上起来参与改造灰星,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每天走过的路线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在睡觉之前会写点东西,仅此而已。他曾经写过这样的话,诗集中也有收录。
他年轻时也曾陷入迷茫,他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不清楚对不对,但还是将它写下来。他说:“二十岁时最大的自由应当是:想搞对象时搞对象。不想搞对象时,写首诗。”
这几乎是他毕生的真实写照,他说到做到,过了一辈子没有搞过对象,所以总是写诗。
最早的时候,建设灰星,需要进行劳动力扩充,单身影响很坏,真由几乎是反面教材。
有人认为真由对异性没兴趣,据我所知不是。他的诗集中收录的诗有几千首,其中一首叫做《不要抱怨,春天已经毫无保留地尽力了》,里面是这样说的:
你看,
游人虽然不多,
可海边还是会泛起雪白的浪花。
裙子已经尽量短了,
女孩们也在很努力地可爱。
春天已经尽力了。
真由很知足,他所看到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的。他年轻时报过写作班,学习了一些技巧,寓情于景之类的。他喜欢写诗,所以他认为自己能让世界变好的方式,就是写诗。
一起建设灰星的工友见识了他的诗,不清楚哪里好,只觉得读后舒服了点。工友特地向他请教,“你说,我能让世界变好的方式是什么?”
真由想了想,问他,“你有什么特长?”
工友挠挠头,“没有特长。”
“爱好也行。”
“赚钱。”工友肯定地说。
“那你就去赚钱,用会使你感到快乐的方式。你好了世界才可能好,就是这样的道理。”
面试官拿着那沓考核单,又随机翻了一页。
“真由啊,”他摆弄起手指,“也曾是我们公司的。”
“你说的是真的?”这真是令人沮丧。
面试官抬手稳了稳眼镜,“没必要说谎话。”
面试官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你不会以为诗人的作品全是机器的成果吧?”
“难道不是?”
“小部分而已。”他特意加强了语调,“只有一小部分而已。”他说,“诗歌对于机器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它只是人类为了表达自己情绪发明出来的玩意儿。我们曾经把诗人自己写的和通过他们自己审美趣味筛选出来的诗歌分别刊发在两种通俗读物上。你猜怎么着?”他卖了个关子。
“肯定是诗人自己写的诗更受欢迎。”我猜。
“我多希望也是这样,但是很遗憾,”面试官苦笑道,“我们公司既然能够存在,当然有其存在的价值。人们更偏爱机器做出来的诗。很可笑吧,最懂我们的不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