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坐在地上,抬头吐出一圈烟雾。
那只褶皱与泥土混合而成的手套在颤抖中抬起,连夹着的烟头都因此明亮了些。
王朗稍微挪了挪身子,他倚靠在背后的瓷砖墙上,这能让他还疼痛着的双肩得到片刻放松。
这次的工程大约开工了接近四个月了,王朗作为一个底层的建筑工人,倒是希望这个工程做的再慢一点。
虽然这样更累,但至少工期长了,就能拿更多时间的工资不是?
上一次回家,大娃还是个带着眼镜的小屁孩,给粒糖能把鼻涕泡吹出来。
听说大娃现在都是小领导了,算是对他最好的交代。
王朗自顾自笑了起来:“时间过的是快啊,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小的都生了。忒,不愧是我儿子。”
王郎又嘬了口烟,趁着烟雾没散看了看朝他走来的“仙人”。
中等个头,弱不经风的身材,王朗一下就分辨出了来人。
周俊,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招到工地上来的。
让他搬几块砖都能给你昏过去的人,就这么被工头硬塞了过来,说是要多照顾着点。
王朗可不会理工头,上个月的工资都没发,照顾个屁嘞!
“师傅,咳咳,”周俊还没走到老王面前,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味呛到了,“工头说你这次回家的钱批下来了。”
周俊明显感觉到师傅有一瞬间的停滞,而后就被踉跄着爬起来的王郎抓住了双肩。
王郎忽然觉得周俊看起来顺眼了起来,他现在激动地发颤,就连那双手都同频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周俊被他晃得有些想吐,他忍着那股干呕的劲,憋出一句话来:“真...真的,工头说让你一会去复兴大厦楼下等车。”
然后,周俊就看着王朗从面前走过。他越走越快,最后干脆像箭一般冲了出去,就连烟都从裤带里掉了出来。
依稀能听到他嘴里嘀咕着什么:“这样子不行,不行的。我得回去换身衣服,对,他们给我捎来的,我穿着回去......”
.....
王朗坐在车上,一开始有些不太好意思。
车上的人有意无意避开这个有些奇怪的老头。
王朗穿着一套儿媳妇儿寄过来的军绿色棉袄,看起来已经有些发霉的样子。
他皮肤上的土味儿,让好几个面容精致的妇女有些嫌弃地捂着脸。
王朗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朝着最后一排的位置走去。
这样一来,会打扰到的人就少些了。
怀着这种想法的人不止一个,于是老王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落了座。
他莫名想起了那不争气的儿子,每年也就寄来几千块钱,果然养儿子不如养女儿,住隔壁的刘婶她女儿,那寄钱可是大把大把的。好在自己是一个人带大的儿子,否则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咯。
他闭上了眼睛,想着小睡一会儿,反正路还长着。
结果王朗是真睡不着,他也隐约觉得自己是有些太激动了,于是干脆旁听起大巴上的对话来。
一个中年的浑厚嗓音在右前方传来:“这会儿啊,老家那里不太安生。”
“大叔,你听说啥了?”王朗隐约看到半张年轻的脸带着耳机转过头扒拉着位置,“是不是那边打仗了,我妈还在家里呢?”
“打什么仗?什么年代了都是?”大叔也不在意周遭一圈人安静了下来,他有些得意地把双手垫在脑袋后边当枕头,“我家附近最近来了好多新居民,都说是从咱们那来的,说是什么病害的。你们就没发现最近咱们这里人增加了这么多吗?”
“这么严重啊!那XX区咋样?”一个老阿姨有些焦急起来,“我儿子可住那呢!”
那汉子也不着急,他挠了挠头:“我哪知道,回去一看就知道了呗。”
坐在后排的王朗有些紧张,XX区离儿子家可就一个区,也不知道那边咋样了。
他的十指正来回搓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搓破了手上的老茧。
直到感觉到疼,他才抬起手吸了口。
他抬头看着那被车灯照亮的马路,
深深嵌入更远处黑色的大地。
......
“XX县到了,王郎,三天后下车点接你啊。”
“好嘞!”王朗对司机大声喊道,“谢谢师傅啊!”
车门在他背后关上,王朗终于踏上了久违的土地。
他玩下腰去,轻轻拂过这片曾经养育他的大地。
他仿佛看到一群坏孩子,在田间因偷红薯而被追打;
他又看到那个女孩,坐在自己省吃俭用了一年才买下的自行车后座上,与少年谈笑着骑向远方;
她捧起婴儿,在他面前笑得好开心,于是他也笑了;
她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在四十年前;
那个婴儿长成了一个还算老实的男人,天天朝九晚五的工作......
“忒,年纪大了,眼睛里容易进沙子。”他在眼角处用那粗糙的手指点了点,于是那些往事就随风散去了。
他迈开轻快的步伐,
朝着家的方向。
远处的灯火,
传来了声声狗吠。
......
小儿子和他的母亲坐在沙发上,
丈夫今天又在开会还没回来。
母亲拿起手上的拼音图片。
“这是什么呀?”
“企...汽......喝!”
母亲笑了笑:“小笨蛋!跟妈妈读,汽~车~”
“汽...喝!”
“汽车!”
“汽喝!”
“再来一次,汽车。”
“汽车。”
“对啦,我们再读一遍好不好?汽车。”
“汽车。”
母亲心满意足地拿起下一张卡片。
“爷爷,这个字我会读,妈妈!妈妈!爷爷去哪啦?”
”爷爷~“母亲有些出神,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她摸着儿子的板寸,”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那我能见到爷爷吗?“
”爷爷他......“母亲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想了想,”我们见不到他,但你可以给他烧信,爷爷会收到的。”
小儿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王朗站在自家门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打扰到儿子一家的生活。
他想,看一眼就走吧,至少自己应该看一眼素未谋面的小孙子。
于是他穿过了大门,看见了正在教育着孙子的儿媳妇。
王朗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好像似曾见过。
没跑了,是他教育儿子那会儿了。
他坐在电视机的柜台上,默默地看着儿媳妇拖着地.....
又看到回家的儿子,他的头上也冒出了些许白发......
他看着忙忙碌碌的夫妻做完了家务;
在孙子的床前讲了故事;
最后关上了灯。
他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
带着些许落寞和欣慰。
......
王朗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工地的,
这比工头预想中的要早上几天。
工头叫住了王朗,粗犷的声音大概足以掀翻整个工地的鸟了:“王朗,昨天有人给你寄东西了,去我那车间自己拿,报我名字。”
王朗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没立刻去拿寄来的东西,他也没想到寄东西的人是谁。
夕阳西下,
王朗的手中多了一个废纸团。
他打开那张纸团,
只有短短的两字:爷爷。
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爱心。
王朗颤抖着嘴唇,
摸向自己经常放烟的口袋。
他没摸到烟盒。
“师傅!”
一只手带着烟盒从一旁递出。
王朗没有回头。
他站在那里,打了好几次才打着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