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家里门铃拖着长长的调子响起,直到小晴跑到门口,铃声还没有结束。
屏幕滋啦一闪,出现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黝黑的脸,两片厚嘴唇张开:“您好,我是物业。”
小晴按下褪色的开锁键,那人不一会儿就进来了。
“有鞋套吗?我穿一下,别把你家弄脏了。”他站在门口就说。
“有的。”小晴母亲走出来,打开上面的柜子,取出蓝色鞋套递过去。
那人一边换鞋套一边问:“是哪里的移门坏了?”
“楼上阳台的移门,之前是把手不好也修过的。这次是卡住了,拉起来很费力。”小晴母亲一边说一边指引着他往楼上走。
三个人一起上了楼,修理工把工具箱往地板上一放,往地上一蹲就开始认真地研究起移门。
小晴母亲用手揩了一下围裙,说了声:“师傅你忙吧,我先去做饭。”下楼前她给小晴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待在楼上“长个心眼,别家里丢了东西”。
小晴点点头走回房里。
修理工还是蹲在那里,一边若有所思地说:“轴承坏了呀,弹珠子都掉出来了。”
小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对她来说什么坏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修好。可是她也不想就这么干坐在一边看着他,就想着怎么和他聊天。
倒是修理工先开了口:“听你妈妈说你现在在上海学画画呀。”
“嗯。”小晴点点头。
“上海是个好地方呀。”他的声音神情像是在追忆一个年轻时曾经爱过的人。
“你之前也在上海待过?”小晴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是啊,在浦东工作了两年。”
“那挺久了呀。”
“都一直在工作,住也是住在公司的宿舍里,一直也没能出去逛逛。”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回答的时候手也没停下来,用力地把玻璃移门一角向上抬,“后来是我儿子去玩,就带着老婆孩子去了一趟动物园。”
“怎么样,觉得好玩吗?”小晴问他。
“去的前一天正好下暴雨,路上堵车,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他又是窘迫地一笑,“到那都三点了,看了一圈就出来了。”
小晴有些接不下去话,他仅有的一次“去上海动物园玩过”的经历也只是如此潦草,而她自己,虽然才只有二十岁,却早就把上海大大小小的景点全玩遍了。
“你儿子多大了呀?”小晴岔开话题。
“十岁啦。”他笑笑,黝黑的脸上起了褶子。
常年的工作和劳累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十岁孩子的父亲。
“那是在读三年级?”
“是啊。”他把换下的一个金属轮取出来,歪歪扭扭地放在一边,“现在的小孩也辛苦呀,昨天带他出去吃晚饭,他还是带着作业去的。等边上的桌子一收,他就跑过去写作业了。”
“这么辛苦?”小晴愣了一下。
“谁说不是呢。”他叹口气,“他现在作业这么多,周六还要补习英语,不然一开学就跟不上。”
他背对着小晴蹲着,T 恤外面的深色外套上都是污渍,脏了还破了好几个洞,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了。
“是啊,全班都在补习,我们总不能让他去玩吧。本来我也就周六一天休息,现在要早起送他去补习,就一天都休息不了咯。”他用榔头柄敲了一下门侧边,把另一边的皮封条一点点拆开。
“挺辛苦呀。”
“是啊,他现在忙得连看电视的时间都没有。我也是希望他能多玩玩的,不要每天脑子里都只有作业,等以后回想起来都没有童年。”
小晴点点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教育理念。她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师傅笑起来:“这个门我以前来修过的。”
“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把手上的螺丝,一看就是我拧的。”
小晴忍不住笑出声,心里想着:这个修理工也太会故弄玄虚了。
不想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小姑娘,我干这样一行已经二十年啦,每个人出手都是不一样的,哪个螺丝是我拧的,我一看就知道。”
原来是个厉害的师傅,小晴暗暗吃了一惊。她忽然想到自己画画也是这样,虽然一教室的人对着同一组静物写生,可她一眼就能看出哪幅画是自己画的。
“每个人出手都是不一样的。”她忍不住细细品味这句从修理工口里说出的话。
“现在就好了。”修理工站起来,来来回回移动着,两片玻璃门顺滑地在轨道里运行。
“太好了,谢谢。”小晴说着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发现那人又蹲了下来,眼睛直勾勾看着移门卡槽。
“怎么啦?”她走过去问。
“这里面还有一些弹珠子掉在里面。”修理工拿着起子认真地把小弹珠一个个吸出来捏在手心,虽然嘴上说着:“之后你可以拿个吸尘器把里面吸一下。”却还是把手伸进去把卡槽里常年积的毛茸茸的棉絮一样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小晴急忙起身:“我给你拿张纸巾。”
“不用不用。”他已经收拾好工具箱起身了。
下楼之后,小晴母亲从厨房出来准备付钱。师傅把拆下来的轮子和掏出来的垃圾都丢进了垃圾桶,径直走进洗手间。
开了水龙头,他只拿清水洗了一下手,也没用洗手液,洗完马上就出来了。
“毛巾在这边。”小晴对他说。
“不用不用,我手脏,不要把你家毛巾弄脏了。”他说着两只干瘦的上手往裤子上一抹,卡其色的长裤上留下两个巨大的湿湿的手印。
他接过钱放进口袋里,又把鞋套脱下捏在手里,出门前两片厚唇咧开一笑:“以后还有问题直接打电话好啦,我马上就到。”
小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夏日刺眼的阳光里,良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