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并没有母亲。
有生命以来,生命靠简单的分裂——一分为二——而延续、扩展。
你折一枝杨柳插在土里,它生根长成一株新的杨柳。你把小杨柳称为大杨柳的孩子,其实,折杨柳、插杨柳的那个人才勉强算得上是“母亲”,那株大杨柳,只是为了人的理解,才被称为“母亲”。
你把一条蚯蚓砍成一长一短,那长的部分不是母亲,短的部分不是孩子,它们是孪生姐妹——又完全地复制了并不存在的“母亲基因”。是啊,它们的母亲在哪里?过去在哪里?现在在哪里?
为了抵御寒冷,度过漫长的冬季;为了增加变异,适应不可预测的未来;为了……于是两性繁殖偶然地出现了,必然地繁盛了。
现在,有了母亲。
但,还没有母性。
小蝌蚪找妈妈,只是人类恋母情结的投射,蝌蚪或者青蛙(以及蛤蟆),都不找妈妈。孩子长大成熟了,只找成熟的异性,抱对,排卵,排精,卵子和精子在水里完成结合。接下来,作为父亲和母亲的角色结束,它们继续去各自生存。而侥幸成形的受精卵,将独自孵化,长大,按基因里编写好的程序,定时冬眠,按时歌唱……
但如果这样的偶然中,有母蛙或者父蛙照看了孩子呢?尤其是在极端恶劣的环境里,那些照顾了受精卵的蛙类,将更能够获得成功。
负子蟾被人视为最丑陋的生物之一,因为母蛙背上密密麻麻的养育孩子的小窝,会让密集恐惧症患者恶心害怕。
但正是在这里,多多少少有了些“母性”的诞生。因为受精卵化为蝌蚪,蝌蚪长成小蛤蟆的过程,就在母亲的体内完成——不知道是否依赖着母蛙提供的营养?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退回去了——如果卵生得少一点,但是大一点,卵里的营养物质多一点,那么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是的,爬行动物,譬如蛇、蜥蜴、龟类,以及由爬行进化而来的鸟类,采用的就是这个策略:把卵生得大一点,让它拥有足够的营养。于是,卵就成了被我们叫做蛋的东西。
卵是一种策略:多生育,高淘汰,总会有一些生存下来的。
蛋是一种策略:少而精,低淘汰,努力让每一个都成功。
后者显然更冒险——尤其是富含营养的蛋,是多少动物眼馋的美食啊?!
所以,从卵进化为蛋之后,既有依然放手不管的策略,又有“卵胎生”、“孵化”以及“养育”等更高级的方案——卵胎生的方式,从部分鱼类就开始了。
到了鸟类,基本上都已经是孵化加养育的模式——孩子还小,所以需要亲鸟一个照看,一个捕食,所以,许多鸟类的“爱情”和“家庭”,比哺乳动物(包括人类)更“坚贞”,更稳定。因为这个过程丧失了另外一方,孩子往往得不到生存的机会。
在这样的模式里,爸爸往往和妈妈一样好,一样充满了责任感,一样充满了慈爱之情。
养育和教育是同时产生的,母性和学习力是同时进化的。
只有那些能认定自己母亲(父亲),能够模仿它们生存方式的后代才能更好地生存!
也就是说,只有基因里注定能够从父亲和母亲那里习得后天的智慧的,才能更好地生存。
学习和模仿就此诞生。模仿就是学习。
一些人工养育下的鸟类,会把见到的第一个活动的东西当成“母亲(父亲)”,甚至是把一只气球,当成了同类——今天的父亲、母亲,未来的理想配偶。
生命的进化中,在爬行动物的基础上,和鸟类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分支——它们由卵胎生的方式,进化出胎生加哺乳的方法。这就是哺乳动物,我们人类也是其中的一种。
我们用母亲体内孕育的方式,让下一代在出生时长得更大、更结实。
我们用母亲乳汁喂养的方式,让下一代有一个前所未有的“家庭童年期”。
但是,这一物种也因此是超级依赖母亲、剥削母亲的物种。父亲在相当长时间里是“不作为”的,他既不孕育,也不哺乳。他甚至还不是寻找食物的主力。如果需要,他是战士,是家园的守卫者;如果没这个必要,他是寻找下一场爱情的花花公子。
真正的,独一无二的母亲和母性就此诞生了。这伟大的、杰出的,从进化中涌现的角色,和与此相配套的生活方式。
这时候,生育是父亲的浪漫选择,是母亲的绝对冒险。
母亲的伟大无私,和蛮横自私,皆源自于这一点。
而在接下来伴随而来的教育中,父母亲依然延续着双方角色的生物学基础。
父亲说,像我的,才是我的孩子!
母亲说,我无限爱着自己的孩子,所以我绝对不能让这次“投资”失败了!
这样的逻辑,曾使得人类持续繁荣、持续进步了数万年。
但是,一切生物的基础在淡化甚至“改写”:自由这一潜存的人性,原本仅仅是为了防止环境的变化,现在自身成了可以奢侈的追求;而繁衍自身个体基因的渴望,则在洞察生物的诡计后,被人类所超越。
我们可以超越物种的生物基础,重新审视“母亲”“孩子”“教育”等问题。
主要受惠于复制成本、失败风险的降低,母亲,不必再仅仅为了儿女而活着。
物质昌盛到第一次有了全球范围的盈余,文化多元到很多新的可能性被期待,人类日益体现为相互需要而不是相互掠夺……这一切使母亲的新角色成为了可能。
母亲,在延续无私热爱的同时,将可以成为自由的赠予者,和自身生命的永恒完善者。